田茂生牛眼一跳,反问:“何以见得?”
叶卫军说:“不看病不表演的祝由科,那便是走脚的了。”
祝由科是古时治病十三科之一,专治“鬼神病”,属于巫医的一种,祝由治病不用药,而是要用医师的意念和符咒产生的场来治病,其实就是气功,大多祝由医师都得练气功,单靠画符能治病的少之又少,除非是像观花婆那种代职阴差,其余的大多是骗人把戏。
还有种传闻,说祝由是人名,居住在湘西辰州,辰州术和辰州符就是由此人发明,祝由精于送尸术,湘西地区的赶尸匠多说自己承祝由科,专为赶尸人设置的“死尸客栈”也多挑着祝由科的黄旗。叶卫军说的走脚就是赶尸,用“走脚”两字是避这行的忌讳,一般内行人请师傅去赶尸都会说“麻烦走一回脚”。
几句话一咂摸,田茂生就知道叶卫军是个懂行的,无需顾忌太多,便把心放开了,侃侃而谈起来,“以前还湘多是因为交通不便利,大清洗运动之后,干这走脚的多转行了,我老田也金盆洗手多年,这遭回乡是给老当家祝寿,顺道探亲,小伙子,你们要走哪里?”
叶卫军回道:“咱们打算把张家界、凤凰和香炉寨顺着走一趟。”
田茂生笑着颔首,又敛起笑,正色道:“看咱有缘,给你们提个醒,湘西有“三不去”,年轻女子不去麻斗坡山群,容易了滚巴——落魂,年轻男人不去黎村连山寨,长得越乖越去不得,十个去,九个回不来,孝家不走连桥山,夜间绝不能过人,那一带被称作尸王谷,太阳一下山就会闹尸害。”
李安民心说你这一下就敲准两个点啊,黄半仙委托的生意就在麻斗坡一带,他那位穆姓好友住在连桥山斜斗坪里,三不去有两个都必须得去了。叶卫军只是客气道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李安民知道他心里都有数。
就在聊天时,田茂生的儿子在上铺哼唧了起来,呼吸急促,歪着头“唉唉”地叫唤:“快来,爸,漏出来了……又漏出来了。”
田茂生立马从行李架上拽出一个布包,爬到上铺,从包里掏出一张黄纸,撕碎了,揉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又拈出扁盒子,由于他是站在梯子上,背朝外,李安民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就听王茂生问:“好点儿了没?”
小田的气缓了下来,连声回答:“好了,好了……堵上了。”
田茂生让儿子躺下休息,替他把被子盖好才下来,回头对李安民两人笑道:“不好意思,我儿小时候溺过水,老觉得耳眼子里的水没出干净,叫我给他用纸团堵上,时间一长又觉得纸团湿透了,给他换上就成,是个心病。”
列车开了有四十五分钟,天色已经全黑了,田茂生自己带了鸡蛋和干饼,就着水吃一口喝一口,叶卫军领着李安民去餐车吃炒菜,西红柿炒鸡蛋——25块钱,就没有一道菜是低于20的。一顿饭吃下来上百块,李安民的心在滴血。
“卫军哥……中转休息时,我们出去买面包吧,这么贵,连盒饭都要35,会吃穷的。”李安民从小不缺钱用,勤俭节约的习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现在想想,应该是过惯苦日子留下来的好习惯。
叶卫军摸摸她的头,问:“好吃吗?”
李安民老实点头:“好吃。”
“觉得好吃就值了,你就当作是付个体验价吧。”叶卫军不心疼钱,只怕有钱没人花。
两人手牵手回包厢,叶卫军让李安民睡在上铺,十点多熄灯,田家父子都睡了,田茂生鼾声大作,像打雷似的。李安民面朝里闭目养神,被打呼声吵得心烦意乱,恨不得拿两团棉花球把耳孔给塞住。
捱了很久,田茂生的呼噜声稍弱,李安民翻了个身,却看见田家儿子正望过来,随着车身的摇动,眼瞳里一闪一闪的。李安民心里咯噔一跳,就这么定住了。田家儿子并没有因为别人看过来就移开视线,他平躺在铺子上,两手两腿都绷得直直的,只有头歪在一边,双眼圆睁,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安民。
与其说是盯,不如说是对着正前方,李安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睁着眼睛在睡觉,那眼珠子就像鱼眼一样,目光呆滞,眼白上的光斑看起来黏黏的,泛着死灰色。
被人这么“盯”着,李安民哪还能睡得安稳,她趴在床边往下看,下铺的阅读灯还开着,叶卫军半靠在床头,抱着膀子打盹,听到动静半睁开眼,抬头看上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李安民点头如捣蒜,眼睛朝对铺斜过去,那一抹幽光还在昏暗中闪动,小田的头几乎歪成九十度,好像颈子里没连骨头似的,他的眼睛本来就大,睡着了以后更是达到瞠目欲裂的程度,瞳仁还一跳一跳的,做着无意识的抖动。
叶卫军朝上伸出手,对她拍了拍,“过来。”
李安民蹑手蹑脚地爬下来,一头扑进他怀里,轻声说:“那娃睁着眼睡觉,两眼瞪得像牛眼,怪渗人的。”
“我跟你换。”叶卫军作势要起身。
李安民按住他,偏头看向王茂生,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铺上,肚子上搭条毯子,嘴巴大张,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只人身狮子脸的神兽。
“田大叔那张脸太鬼神辟易了,我……顶不住。”李安民以八爪章鱼的姿势趴在叶卫军身上,心想能摊上这一对骨骼清奇的父子也算是奇遇了,就算在湘西本土,赶尸匠也不常见,听说做这行的有个重要的先天条件,那就是要丑,而且还不能是一般的丑,要丑得辟邪,李安民老不明白啥算辟邪的丑法,这回总算是见识到了。
结束了两天一夜的漫长车程,列车在下午四点四十准时抵达张家界,出站后,叶卫军和李安民与田家父子分道扬镳,在市区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搭乘班车前往麻斗坡,入山之后选择寂静的林荫小径徒步行走,这儿远离大道,还没开发成景区,越往里深入越是路断人稀。
不停歇地走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转出一个弯道,前面是片平地,靠山的那边隐约露出一排矮墙,叶卫军爬上坡道,转头拉了李安民一把,打开黄半仙给的地图仔细对照。
“前面应该有座寺庙,我们去那儿休息,还走得动吗?”叶卫军掏出手帕给李安民擦汗,摊开冰凉的手掌熨帖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走得动,过去看看吧。”李安民喘口气,脚往下一蹭,顺着坡道哧溜了下去,鞋底碰上石子,颠来颠去,好几次都把她掀得朝前直栽,滑到坡底后,李安民刹不住脚,又往前冲了十来步才一屁股跌坐下来,幸好有旅行包底缓冲了落地的速度,否则这一撞,没准会把尾巴骨给撞裂了。
叶卫军没想到李安民会突然来这么一手,赶紧跑下去。
“你在干啥?”叶卫军抱她起身,托着后腰扶稳。
“有人说用滑雪的姿势下山省事,我就试试。”李安民揉了揉屁股,果然是看别人做容易,自己做难,平衡不好掌握。
叶卫军好气又好笑,在她脑壳上轻敲一记,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翻过山坡,前面有座岩洞,洞外围着一圈土砖墙,零零落落的,破碎坍塌不堪。木板门虚掩着,一推就倒,洞口前散着一堆堆灰烬,岩壁根下还有些稻草。虽然外面是大太阳当头盛夏天,站在洞口却感受不到一丝暑气,从洞里吹出来的风凉爽湿润,比空调里的干冷风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