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柳南禾便出门了。他在镇上找到一个小商店,借用店里的公用电话打给了周的卢尸检报告上的法医。那法医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似乎并不吃惊,仿佛心中早有预料似的。柳南禾也未隐瞒身份,直截了当的告诉对方,自己是京城那边派来的专案组人员。法医笑了笑,语气极为淡定的说:“昨天就听说你们下来了,我盘算着,如果你们真是专业的,这两天也应该给我打电话了。”
柳南禾笑道:“看来您是足不出门,运筹千里啊。”
法医叹了口气,他似乎在开车,此刻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什么运筹千里,只是掌握了一些不好明说的疑点罢了。问吧,这位警官,你想知道点什么?”
柳南禾沉吟了片刻,道:“这件命案,一开始是谁主办的?”
法医明显愣了一下,他原以为柳南禾会打听周的卢的尸检疑点,却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话头一转,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主办警官?卷宗你们还没看吗,那上头不是列着呢。”
柳南禾呵呵笑道:“尸检报告上不是也列着您的名字吗,可是依然有不少问题存在。”
法医明白了,卷宗上列着的名字,未必是真正的侦办人员。他吸了口气,摇头应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是法医,侦办命案的时候,并没有时刻在场,所以不清楚当时的带队领导到底是谁。”
柳南禾知道他在说谎,因为侦破命案需要法医的大力协助,这一点从他们在芒城时跟秦一燕密切合作就已经熟知于心了。可是他也不能求全责备的埋怨法医不坦诚,因为明哲保身是人类的本能,万一这案子破不掉,他这个法医还要好好生活。吐露的太多,到时候会惹祸上身的。柳南禾笑了笑,说:“好吧,我理解你的苦衷,那么,就简单说一说周的卢的尸检情况吧。你究竟发现了什么问题,没有写在尸检报告上?”
法医顿了几秒钟,道:“我不是提示过了么?这个问题,你们需要去疾控中心找线索。”
柳南禾道:“我已经在路上了,不过在此之前,想跟您多了解一点详情。”
法医没有接口,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用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呛语气低声道:“好吧,我坦诚以待。不过打完这个电话,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向任何人吐露我的个人情况。我不想立功,更不想获罪,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务人员。”
尽管隔着话筒,但柳南禾明显察觉到了法医的鼻翼和嘴唇在抽动。也许还有几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除了这些身份之外,他还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孩子。万一招致打击报复,对他的家庭来说,那可是灭顶之灾。柳南禾意识到了这些,马上严肃的补充道:“你放心,我以人格担保,没有人会事后追责,将棍子打在你头上。否则,我们组里誓不罢休,一定抗争到底。”
法医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您。”
周的卢的尸检报告确实写的不明不白,所有的记录,基本是参照当日他的死亡情况列出来的。由于尸体腐化情况过于严重,法医检查时也不能再找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加上当日领导首先要求法医鉴定死者是否为周的卢,所以法医在采集了毛发和部分骨骼之后便去重点进行DNA比对了。这些流程走完,法医才有时间去照料周的卢的遗体。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法医毕竟是从警校里出来的,他突然想到一个很可疑的问题。
死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星期,这说明杀人的凶手不想这么快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要杀人灭迹,干脆利落的将尸体彻底掩埋或者化学毁灭不就完了,干吗最后还要把他的尸体放在滑翔伞上飞到南汇湖?法医百思不得其解,他感觉凶手并不想隐瞒周的卢的死讯,反而是刻意想让大家知道,这个人死了,尸体就在这。
法医情不自禁的望向了解剖台,他以自己的常识察觉到,这案子很古怪。这具尸体身上,或许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等待发掘。但就在此时,区局领导突然打来电话,要求他们尊重死者家属的意愿,将遗体尽管收整,等待案子定论后火化入园。
事出反常必然有鬼,法医在收整周的卢遗体的过程中,悄悄的采集了一部分生物标本,自行去做了检测。这一检测,差点把他吓出心脏病来。原来死者不仅是个艾滋病人,身上还患有多种恶性肿瘤,尤其……尤其是生殖系统方面。
尽管周的卢已经死去一周时间,身上的病毒也大部分消亡殆尽,可法医还是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去冲了个澡,又去买了一些快速阻断药吃了。过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法医检测自身没有感染病毒,这才放下心来。
柳南禾皱眉道:“这么说,那个时候你就查证过周的卢的个人情况?”
法医迟疑着回答道:“其实,也就是打听一下。我有个同学,他在疾控中心工作,说起周的卢被杀案的时候,他提醒我说要小心一点,那位商人在那边是有管控记录的。”
柳南禾明白了。他没有再问什么,因为这位法医既不是锋芒毕露的尖兵,也不是老奸巨猾的老油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尽量不得罪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在上头那个层面,万一将来东窗事发,他所做的小手脚,也给了自己脱罪的理由。简单来说,这叫厚黑学,也是一种小聪明。
挂断电话之前,柳南禾还是向法医做了一个保证,不管这案子后情如何,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的个人责任。尽管法医不知道柳南禾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可这个保证依然让他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装回兜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在颤抖,眼睛和鼻顶也酸酸的,仿佛眼泪随时都能肆意流下的感觉。
柳南禾在路边吃了点早餐,径直打车前往城里的疾控中心。到达那里的时候,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还没有上班。柳南禾溜达着找了个报亭,买了一包烟,靠在路灯旁边抽了一支,又等待了大半个小时,才看到疾控中心的电动门开了一个边角。
好在门口没有保安亭,柳南禾大步走进去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盘问或阻拦。按照路牌的标识,柳南禾一路来到三楼,找到挂有艾滋病预防控制中心字样的办公室。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电脑前玩手机,对着屏幕嗲嗲的说道:“人家不管啦,那个粉红色的包包,今天一定要下单买给人家。”
柳南禾敲了敲门,那中年妇女一脸不耐烦的扭过头,看到柳南禾是个年轻的生面孔,马上板着脸喝问道:“你谁啊,什么事?”
柳南禾客气的笑笑,说:“有点事,想咨询一下。”
中年妇女面若寒霜的说:“咨询啥啊,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出去排队取号,叫到你你再来。没点眼色么,这才八点半,我们九点才上班呢。”
柳南禾道:“不好意思,我有急事。”
中年妇女“啪”的一声将手机扣在了桌子上。“听不懂人话吗,现在还没上班,赶紧给我出去!”
柳南禾愣了,早听说有些工作人员是奇葩,没想到今儿个就碰见了。从兜里摸出证件,朝那妇女亮了一下,公安部几个大字一入眼,那中年妇女顿时惊呆了。不过片刻之后,她的嘴角咧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道:“唬老娘,你他妈还嫩点。毛都没长齐,居然冒充公安部的警察来了?”说完,她一把抓住柳南禾的手臂,一边拨打桌上的电话报警。柳南禾堂堂一个男子汉,居然被她抓的胳膊生疼。
“臭小子,你等着,派出所的人马上就到,冒充警察,等着坐牢吧你。”中年妇女洋洋得意的说。
柳南禾很无奈,倒不是对这老娘们儿很无奈,而是惊动了派出所的警察,他来疾控中心调查周的卢的事儿就瞒不住了。不过转念一想昨天晚上秦一燕遇袭,可能对方早就派人盯着自己呢,在人家的地盘上,想保密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报了警,柳南禾也懒得再废话,一把甩开中年妇女的手,干脆利落的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中年妇女生怕柳南禾逃掉,直接冲到办公室的门口,用身上颤抖的滚滚肥肉铸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肉门。柳南禾也不管她,自顾自的四下打量,只见墙上挂着几道标语,都是“为人民服务”、“还人民健康”、“切实保证群众的身体健康”之类。
几分钟后出,刺耳的警笛声响了起来。中年妇女皮笑肉不笑的道:“小子,后悔了吧?我告诉你,晚了!”
两个警察神色匆匆的冲了过来,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柳南禾一眼,又拿起了柳南禾的证件。看了一会儿,两个警察同时愣住了。因为他们是内行,这证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压根儿就不像伪造的。不过事关重大,两个警察还是慎重的向局里汇报了一下。很快,那边给了确切的回复。柳南禾,男,二十五岁,公安部重大刑事案件小组成员,前上海警界传奇大咖梁世业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