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库别纳湖上雾气腾腾。雾盛风急,咫尺不辨。世间的一切都淹没在雾霭之中。人坐在冰窟窿旁,不由自主地摸一摸身下的冰块,为的是验证是否有东西在支撑着,也是为了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然的话,仿佛自己也在广阔的空间里信步漂游,笼罩在浓雾里,融化在白茫茫的雾中。
钓鱼的人们在这样时刻常常在湖上因为迷路而东奔西突,他们或者大喊大叫、讲粗话、骂人;或者“啊哈!啊哈!”地呼唤着,为的是给自己壮胆。他们用冰镩凿冰,从身边驱走令人心惊胆战的寂静。
我第一次来到库别纳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有趣,同时也有些让人害怕。但我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只是不住地向四周扫视。高兴的是在离我三五步远的地方站立的是我同伴的身影。其实那不是站立,而是在迷雾里露出的一团零散的雾气,它忽隐忽现、或明或暗。
我伙伴的身影越来越近了。我已经看得出他头上戴着围巾帽,一只手扯着拴有鱼形金属钩的鱼竿,座下有一只白箱子。接下去这位垂钓者的轮廓更加清楚、更加鲜明了。他真的是人,他活着、呼吸,他在诅咒梅花鲈。这种鱼贪食成性,成群出没,渔夫们束手无策,善良的鱼接近他们不得,因此当地人把梅花鲈叫红卫兵,也叫法西斯,还有其他种种称呼。任何不体面的称谓都合适,却没有一个雅号能对梅花鲈产生影响,它照常咬钩,什么都咬,什么时间都咬。
我也钓到了一条梅花鲈,它张着嘴,一点儿也不乱动,我信手把它扔到冰上的小水洼里,那里已经有我钓上来的一条河鲈和几条拟鲤鱼在游水嬉戏。这尾梅花鲈刚喘过气来开始游动,就立刻在水洼里称王称霸了。它把拟鲤鱼追逼到水洼边缘,向后者发起进攻,它冲撞河鲈,把河鲈吓得跌跌撞撞地扑腾着,溅起了水沫。
我们观察着梅花鲈在水洼里的举动,联想起它好像一个喝得微醉的男子汉,闯进了女人宿舍,把那里所有的“闲杂人等”全都赶跑了。梅花鲈心满意足地摆动着鳍、舒展着刺。这时候雾正向四周蔓延,远处冻结在冰中的浮标在闪烁。水洼上方展开了激烈的拼搏:海鸥和乌鸦都在争夺水洼里的梅花鲈。后来又稀稀拉拉地来了一些人。人一多心里就更踏实了,鱼儿也开始上钩了。到处笑语喧哗:时而惊叹、时而狂喜、时而失望、时而人们突然离开自己待的地方,一窝蜂地跑到一个冰窟窿边,帮忙去拖出一尾大鱼。可是鱼跑掉了,于是人们哈哈大笑一阵,愉快地对骂着,安慰冰窟窿的主人,给他抽烟或者让他喝上一杯酒。
太阳究竟什么时候升起,又是怎样爬上天空的,我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发现它时已经高悬在头顶。起初雾中透出一抹亮光,然后像日食一样完全显露出明亮的圆形。雾霭向远处河岸舒卷,湖面显得更加辽阔,湖上的冰好像在漂动,在摇荡。
蓦地,在这片远看是白色近看是灰色的漂冰上方,我看见有一座在空气中蒸腾的神殿。它宛如用纸型做成的轻盈的玩具,在太阳的蜃气里摇荡、战栗。而雾要把这座神殿溶化,在雾浪里轻摇这座神殿。
神殿径直向我飘来,它轻柔、皎洁,童话般的美丽。像中了魔法似的我扔下手中的钓竿。
森林向上伸展,映现在雾帘里好似笔直的山尖,远处工厂的烟囱、山丘上小房的屋顶也已经清晰可见了。然而神殿却依然在冰上飘忽,它向下沉落,越降越低。太阳在神殿的圆顶上闪耀,整个神殿沐浴在光芒里,连它下面的一层层薄雾也亮闪闪的。
最终神殿落在了冰上,屹立不动了。我默不作声,指了指神殿,心想这可能是我的幻觉,实际上我睡着了,我见到的是雾中的蜃景。
“这是救命石。”我钓鱼的同伴只说了这么一句,他的目光从冰窟窿移开了一瞬间,紧接着重又握住了鱼竿。
这时我想起了沃洛格达市的朋友们安排我来钓鱼时,好像对我讲起过救命石的传说。我当时想,石头,不过就是石头而已,在我的家乡西伯利亚,各种各样的石头多着哩:磁铁石、标记石、守卫石,它们在叶尼塞河里、在河滩上比比皆是。
而这里,救命石竟是座神殿!是座隐修院!
我的同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钓鱼竿,同时对我唠叨起这一奇迹的来历。为了纪念联合北方国家而斗争的俄国公爵修建了这座隐修院作为纪念碑。相传,公爵为了逃避敌人的追赶泅水过河,他披挂的盔甲分量很重,身体在水中下沉,眼看就要沉入河底,他突然感觉到脚下有一块石头在托着他,这块石头救了他的命。为了纪念神奇般的得救,从岸上运来数不清的石块、土方,倒进水下的这片土地上。每年春天,用小船或通过吊桥把从湖里凿出的大冰块运到这里,倒进河中,隐修士们硬是堆起了一个小岛,并且在岛上修建了隐修院。著名的狄奥尼西
[1]曾经为这座隐修院绘制过圣像和各种花饰。
到了我们的时代,也就是30年代初期,集体农庄开始大规模的建设,需要用砖。隐修士们又成了建筑工人,现在的建筑工人可比不上他们,他们用砖做成整个的构件:不得不炸毁隐修院。进行了爆破,可是却一块整砖也没有捞到,只有一片碎石瓦砾!整个隐修院只剩下一个钟楼和—间居室,遇到恶劣天气,渔夫们便把渔网存放在这里,自己在里面躲避风雨……
我凝视着洒满阳光的殿堂。湖面已经露出了真面目,雾气早已高高腾起。由于林木低垂,近处的湖岸变得幽暗,远处的湖畔好像是扯断了的腰带,向纵深蔓延。在闪烁着无穷反光的广阔湖面上,在冰上,屹立着神殿,它皎洁得有如水晶。不过,我总是想用力地掐一下自己,以便确信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我见到的不是蜃景。如果是蜃景的话,你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会觉得它在你对面,它好像总是尾随着你。
当我想到这座神殿放上炸药炸毁之前是什么样子时,便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是的!”我的同伴郁闷地说,“它的美难以用语言形容,一句话:奇迹!是用人类的智慧和双手创造的奇迹!”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救命石,望个不停。忘却了鱼竿、忘却了鱼、忘却了世界上的一切!
[1]狄奥尼西(约1400—1502或1503),俄国著名圣像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