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的阿耶尚在人世时,母亲肩上的担子自然不似如今重,一家人倘有清闲的时候,譬如腊月,譬如早春,偭户们将将春耕,离讫货巡粮的日子甚远。
耶娘便会携她回庐州外祖家小住。
这是杜氏的本家,小招阿姊、逑风表兄,还有另一位沉默寡言的韩家阿兄,都很宝贝她这个幺妹。
有时连课业繁重的长兄也会从燕京溜过来偷闲几日,兄弟姊妹聚在一处,是淌不尽的欢声笑语,数不清的捩手覆羹。
往往是前脚小童们闯祸,后脚就有长辈拄着长棍在后头撵。
犹记得有一回,也是个大雪日,逑风阿兄得了柄上乘的牛角弓,兴致勃勃要去冬狩,其他几个兄姊也起了心思,然而他们年纪较长,骑射功夫已然称手。
宋迢迢却是个愣头青,资历颇浅,因不愿被兄姊们舍下,骑上阿耶新赠的小马,屁颠颠跟去了。
那时她差不多五六岁。
兄姊们想着,横竖是去城郊一座荒山,又是这样的时节,莫说什么飞禽猛兽,野兔都未必有几只,便随她去了。
哪晓得千算万算,唯独错算了一点。
宋迢迢这厮见不得血!
适时有头灰皮狍子冒出来,在杜菱歌的长箭下应弦而倒,她是天生的臂力大,准头好,一下锁中狍子的脖颈,滋出漫地赤红滚烫的血,洇在雪地里,如红梅一般。
其他几人正拍手叫好,宋迢迢竟是两眼一翻,自马背上跌落下来,幸而被邻近的韩叙及时觉察,圈进怀里滚了两圈,好赖没磕到脑壳。
待得年纪大些,宋迢迢胆气渐壮,勉强见得一些血,但像眼下这样大的阵势,实不是她能支撑的。
假使以宋迢迢五岁那年见到的狍子作比,眼下这白雪皑皑的山道上,约摸有六百只狍子那么多的血。
她粗略算过一番,杀来的军汉有四五十,实打实对战的只燕奴一个,概因她见过血晕晕乎乎,此刻龟缩在少年身后,十足的王八气概。
当然,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萧偃万不敢放她出去应战。
敌军是明光甲,蒙古马,想来是十六卫里层层选拔出来的精锐,虎背熊腰,武艺非凡。
萧偃却是麻衣,孤剑,背后的破板车上,尚护着个弱质芊芊的女郎。
朔风凛冽,吹鼓少年的衣袍,他单手压低斗笠的帽檐,单手持剑,在敌军提刀俯冲时,挺身而上,出剑之快剑气之浩,旁人只见得片片模糊剑影,军汉们便应声倒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残音。
唯听得剑刃割破脉管的血流声,骏马的嘶鸣声。
不消半个时辰,一切归于静谧。
萧偃收剑,将少女肩上挡血的蓑衣摘下来,扔在横七竖八的尸块里,又将新虏获的战马套好车,正欲蹬鞍上马,转头瞧见宋迢迢拧眉闭目,冷汗涔涔的模样,心头微紧。
“怎地了?”萧偃眉心轻蹙,俯身去探她鬓角汗渍。
少女唇齿磕绊半日,道出一句:“无碍。”却仍是不敢睁开双眼。
萧偃贴近看她面色,思及往日战场所见所闻,做出猜测:“你不能见血?”
宋迢迢一顿,感到面前的光亮与风声倏尔变缓,战战兢兢撩起眼皮,入目不再是无边血色,而是少年侧身自绢白里衣撕裁袖角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