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延安时,已经近晚,按小池的要求,要吃点当地的特色食品。结果,小米粥、洋芋擦擦,居然把大家吃得很开心。小米是中国最为传统的粮食,洋芋是南美传来的土豆,这两者居然都成了这古老黄土地上的主食,居然如此和谐地生长和组合在一起,这是个什么样的操作?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是无言的厚土,只要能够养育子孙,她都会无私地生长。
吃过后,当然要在延河边转转。如果不是亲身在这里,我们无法相信,这条如小溪般的细流,需要占据如此宽阔的河道,能够养育如此多的人民,甚至还奠定出一个巨大的政权。
它却不管自己的小,它该平缓就平缓,想逗留就逗留,如果有几个石头,有一个落差,它还自顾自地唱着歌,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自信,也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那细黄的涓流,分分合合,时疾时缓地在巨大的土滩里流淌。
也许,它的歌唱不需要自信,它只是从黄土母亲的怀抱中来,不知道干旱的危险和深谷的跌宕,母亲太爱它了,它以为,只要有黄土在,就是温暖美好,就是快乐就是欢畅。
它像一个婴儿,刚从地缝中出来,不要以为它柔弱,它的欢畅其实是在宣示它最强大的生命的力量。
黄河就是这样组成的,你想想。
第二天,我们来到清凉山,在山脚下,我们发现了一些洞窟,一千多年前彩绘的佛像还看得出痕迹,但泥塑却不见的踪影。据介绍,这里原来是新华社的印刷车间。一个宗教的场所,变成了宣扬唯物主义的刊物车间,历史就是这么讽刺吗?
不,中国人,尤其是普通的中国人,从内心深处是不信神的。虽然他们也崇拜菩萨和神仙,但只为世俗的好处,尽管有皇帝学习佛道和努力供奉,但也只为活得长久,长生不老才是他们追求的目标,这种追求,包含了对世界无限美好的想象和眷恋。中国人不太相信天堂和西方等距离遥远的东西,这是对人间的自信和对生命的崇拜吗?
小池说到:“唉,多好的佛像啊,可惜毁了。”
我回答:“这就是中国,真实的发展历史。中国人没有强烈的出世梦想,但有伟大的入世精神。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进入下一个世界,而是为了将这个世界改造得更加美好。就像愚公,面对两座山,我们不是祈求上天,而是面对,自己挖,相信自己相信子孙相信人的力量,这是何等的伟大和自信!”
“不对,最后,太行王屋二山不是也是上帝派出的神仙搬走的?”小池反问到。
“但这个故事之所以流传,是因为愚公呢?还是因为上帝?”我解释到:“是愚公激励了我们,而黄巾力士,不过是个配角。当然,也是为了故事能够自圆其说,要不然,有人问,愚公是什么时候的人?他的子孙何在?工程是几时结束的?所以,挖山是愚公,而结束是神仙。”
“哥,我不懂,为什么中国人不是特别痴迷宗教呢?我在国外,人们礼拜天是真要礼拜的,而且非常虔诚,更别说伊斯兰了,那是天大的事。我也看过中国人烧香拜佛、问神求道,怎么像在走形式一样?”高妍也发现了这种现象。
这时,张思远也说到:“我还觉得中国人的信仰太多了,我小时候过年看到农村亲戚,拜的东西可多了,有菩萨、有土地、有灶王、还有什么山神、水神,数都数不过来。”
“这是泛神论的表现,神多了,就不神了,你说他们究竟是信的哪一个?估计哪一个都不真信,都信一点,反正不得罪就是了。”我说完,大家也都笑了。
“为什么是这样呢?从文化和精神角度来说?”小池提出了一个非常学术的问题。
“其实,世界各民族在文明初期,都是泛神论,对吧?”我问到。
“是的,历史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小池承认到。
“我们的崇拜过滥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它不是真正的经典的宗教。真正经典的宗教应该是一元神,但这在周代就已经开始抛弃了。”我继续说到“在孔子时期,就提出未知生焉知死的理论,更强调人的作用和现世的理想,而对来世的希望和对神的寄托渐渐淡化了。比如从商朝的鬼神崇拜到周朝的祖先崇拜,就是宗教由神到人的转换,我们看黄帝陵,是不是发现了历代政权最隆重的礼拜?黄帝是什么?他本质上是人,是祖先。”
“这很猛啊,敢于抛弃神仙!”张思远感叹到。
“中华文明是一个早熟的文明,很早就认识到自然的力量,当你看过黄河壶口瀑布时,巨大力量的神圣感油然而生,但我们的祖先不会一味崇拜它,而且还要试图改造它,大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这是何等的自信,这是何等的人的尊严!”我感叹到。
“那么,从文化根基上讲,如何确立这种自信呢?”小池又问到。
“《易经》产生起,人就站起来了。祖先们把天地人并列,人与天地地位平等,从基本理论上就自信了。”
“那么,宗教的意义就消失了吗?我们明明看到这么多宗教在延续,尤其是佛教和道教。”小池追问。
“不,没有消失,我们只是改造了宗教。道教作为本土宗教,它崇拜的人是老子,最重要的经典是《易经》和《道德经》这基本上是哲学著作,不谈神仙鬼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得道的神仙,只不过是通晓自然规律的人,这有什么神奇的?佛教传入中国后也中国化了,比如,人们把修佛的成就称为智慧的成就,佛本身也是人而不是神,况且,我们把开悟之人也称为得道。其实,道,就是自然和人生规律,这才是中国人的信仰!”
大家无话,继续上山。
小池走在我前面,突然,她蹲下来,好像发现了什么:“快看,这就是我说的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