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断手人的诅咒,在我心中的恐惧感大体上已经消失。这是因为骗子吴某带给我的收获,所谓祸兮福所依,受骗后得到收益,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在起作用吧。
从方术的发展和流传基因来看,它是在民间以拯救疾苦为诉求的,也就是人生遇到巨大困难时才产生了需求。我本人虽然算不上聪明和能干,但也算是人生的幸运者,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算是读过一些书,接受过科学思维训练的人。吴某并不高明的骗术,漏洞百出的语言、不能自洽的说辞、难以验证的法术,我应该一眼就能够分辨,但为什么沉溺许久呢?是恐惧,当恐惧的情感占满了你的头脑,你冷静的判断力就消失了。
那么,对于宁老将军他们来说呢?他们生活并未受到巨大的困难,他们的思维和处事方式已经被多年的经历证明成功,为什么要在这个迷信的方术面前沉溺许久呢?是他们年老了吗?死亡的迫近使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更加厉害了吧?不对吧。他们上过战场,是见惯生死的人。从他们自己的言谈和志趣来看,他们对死亡的畏惧没有普通人厉害。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学这个?难道,真如班长所说的那样,是对真理的探求精神?是对未知世界的强烈兴趣?
在农村的时候,许多普通妇女是迷信方术信仰的主力军,为什么呢?
记得我们村原来有个三婶,家庭比较贫困,当然,我们那里的农民也没几个富裕的。她生了三个子女,第一个儿子,生下来,不足五岁,就因为出痘死了。她从此落下了一个病根,经常梦见自己的儿子跟她说话,她了神神叨叨地,见人就说,昨天我儿子跟我托梦了,说哪个塘里有鬼,千万不能去游泳。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的路上,三婶正在地里除草,看见我跟她打招呼,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普娃子昨晚跟我说了,这两天莫到洞堰塘去洗衣服,有鬼在那里抓人呐。”
她说的普娃子,就是她夭折的儿子,她说的洞堰塘,就是我们村后一个岩洞中的池塘,由于长年没有日照,加上地下水的来源,非常清凉,夏天时,人们爱在那里洗衣洗澡纳凉。她这种话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我笑笑,答应了。她还神秘地跟我挤挤眼,意思是不要跟别人说。我回家就跟我爸说了,我爸说:“莫听她的,儿子死了,整天神神叨叨的。”
谁成想,过了两天,一个本村的外地亲戚来了,在洞堰塘洗澡,被淹死了。这事一出,大家都有点对三婶刮目相看的意思。其实,我们村也还是有个别有知识的人,黄医生就是,黄医生原来跟一个老中医学过医,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回村后当赤脚医生,他当时就在现场。他说:“这是水太冷,这娃儿是在水中受冷水刺激,身体抽筋,导致溺水的。他尸体扭曲的形状,就是很明显抽筋溺水的状况。”但是,此时科学不起作用了,人们宁愿相信这是鬼造成的,或者说宁愿相信三婶梦中得到的预言。当时,我也是相信科学的,对乡民们这种态度颇为不解。
由于对自然知识的缺乏,人们宁愿相信超自然的东西。为什么相信鬼神呢?因为方法简单,结论简单,回避了复杂的学习和推理,这正是乡民们不擅长的。所以,越简单的东西就越有人信。况且,如果相信科学,那么就会产生不平等。你一个医生懂科学,我们不懂,岂不是我们都要听你的?鬼神就不同了,它对什么人都一样,谁知道它一样不一样呢?反正,估计,或者,大概,也许,鬼神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吧?我们农村本来就处于不平等的最低端,最好有鬼神吧,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有所敬畏,幻想中有个超越自然的神灵,我们在幻想中平等了。
三婶生了第二个姑娘,宝贝小心得,生怕儿子不跟自己托梦了。在姑娘出痘时,她找了一个神棍出主意,这个神棍让她借了一件衣服,就是原来有人家小孩子出痘时穿过的衣服,没洗的。说是人家小孩出痘没出事,是因为痘神附体,衣服没洗,痘神还在,空上它,小孩就不会有事了。如此试验,果然,她的姑娘顺利通过了出痘难关。其实,这个事情,黄医生也解释过,这是古代最常用的办法,孩子出痘没出事,是因为有免疫抗体的产生,衣服上沾有孩子的免疫抗体,孩子穿了,当然就可以抵搞出痘的风险,与痘神没关系。况且,今天,这个事,可以通过接种疫苗解决。
黄医生说到这里激动起来:“这疫苗,我们村里没有保管条件,叫他们到乡卫生院去接种,也不要钱。他们有的人嫌路远、怕麻烦,不去,怪谁?”
但是,农民们依然相信痘神的力量,我记得,那件衣服,破旧不堪,污迹斑斑,但仍然在乡民的崇拜中相互流传。
当三婶生了第三个孩子,这是个儿子,就不再做梦了。她解释到:“这就是普儿,他原来跟我托过梦,他说他要再来一回的。”所以,现在,她的儿子也叫普儿,最搞笑的是,她的女儿虽然比儿子大,但对弟弟的称呼是:小哥哥。
农民困难的处境,在现实中找不到改变的力量,于是寄希望于鬼神的超自然力,来改变自身的命运。所以,如果你让他们不相信超自然力,等于剥夺了大部分人对改变命运的想像和希望,这对农民来说更加痛苦。所以,他们宁愿相信有鬼神。
其实,不光是农民,中国古代有些知识分子,对面社会的道德沦丧、秩序的混乱不堪,有时也借用鬼神的名义,写一些规劝人们的东西。比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等。他们明知无鬼,或者说不确定有没有鬼,但也借鬼说事,属于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他们的动机是好的。
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异类。从孔子、老子起,中国文化人就不把解决社会问题的希望,寄托在鬼神上面。蒲松龄不说了,他也算科举制度的失败者,他也许是宁愿相信有鬼的归类。但是纪晓岚呢?大官、大知识分子,为什么还要把改选社会的力量假托在鬼神上面?
那是因为,他的知识结构有严重缺陷,当时的政治体制有严重缺陷,在当时的体制和他当时的知识中,无法产生改变社会的巨大力量。
《四库全书》是中华文化集大成者,纪大学士作为总编,应该算是知识丰富了吧。但他所掌握的,大多是人文学科的知识,也就是用来对付人的知识。但当时的中国,西方科技文明已经进入,工商资本已经萌芽,当时的中国最需要的是科学技术、最需要的是适合产业及工商资本发展的政治体制。但朝庭没这体制,他这官员就没办法;自己没学科学,对社会进步无法理解。所以,他用鬼神讲故事,也反映了传统文科生在科学面前的黔驴技穷。
这就涉及迷信的第二种原因:愚昧。不是说科学可以解释一切,但科学精神却是宝贵的:按实践说话,拿出证据来。
当然,关于证据,由于中国古代文化的思维习惯,导致很多中国人没有思维的逻辑。比如三婶的梦,在迷信的人看来,就是证据。要不然,她说洞堰塘有鬼,后来就死了人,你怎么解释?当时,这个质问也确实唬人,反正我是答不出来。今天,当我有一定的逻辑思维习惯和科学素养后,我就可以回答了。从正面回答:1、这个堰塘比较深,是可以淹死人的,况且,以前也淹死过人,那时三婶也没做梦。2、从淹死人的偶发比例来看,这件事实属正常范围。3、这人是外乡来的,不知道三婶的警告,所以,他去游了泳。再者,他不知道水里有这么冷,他更不知道,这么冷的水会让人抽筋,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他被淹死的概率就更大了。故,他被淹死纯属正常统计概率范围内的偶发事件。
当然,还有反证法:1、三婶梦见有鬼就真的有鬼了?2、鬼真的要害死人?3、这个人真的是鬼害死的?4、谁看见鬼了?有证据吗?当然,如果按这样追问下去,我还可以问:三婶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个梦?但是,这个问题有拷问三婶人品的意思,作为乡亲,没有人问得出口的。
中国在这方面走的弯路太多了,自从科学传入中国后,也有一部分优秀的知识分子,不在故纸堆里找答案,而是走出去,看西方,中西融通,总比闭门造车强。
有没有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穷其一生探讨中西文化之异同,得出值得借鉴的知识呢?
我最近就在寻找这些书籍。其实,我读书,也属于单纯的求知导向,因为我不追求文凭、论文、名誉之类的东西,我只是想明白答案。
这方面的大家也还是有的,比如冯友兰、章太炎、梁漱溟,他们是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还比如胡适、纪羡林等人,他们是以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我不妨看看,他们思考的过程。
但是,看他们的书确实比较困难。比如对“国学”的兴趣,是今天人们兴起的风潮。但第一个提出国学概念和进行系统梳理的却是章太炎,我为什么首选他的书来看呢?这里有几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