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Vegas,我们念:“拉斯维加斯”。四个阴平一个阳平,一共五个音节,每个音节等于你的嘴唇、牙齿都是个重新的启动,而你的舌头,每回都重新弹跳一次,你看:“拉——斯——维——加——斯”。我们住在这儿的中国人,包括这些住了四代以上的,很少人去打听这个源于西班牙语的赌城名字是什么意思。似乎不必懂得它的词意也无妨于我们记下这串颇复杂的音节,也无妨于我们去诠释它活泼的唇齿运动所形成的谜语。我们是一个喜欢谜语的民族。我们在意的是拉斯维加斯这五个音节所隐藏的谜底。
我接待的每个赴美考察(访问、交流)的中国代表团成员都在讲到拉斯维加斯时唇齿极其到位。或许一百四十多年前的那四个中国人头次学说它时就那样到位。“拉斯维加斯”,他们默默念道。似乎冥冥中会意了这套唇舌动作的真正词意,他们回望一眼远近的沙漠,那温暖的千古荒凉,决定扎下帐篷。“拉斯维加斯”,他们念着,微笑了,然后点上一支黄蜡烛,像是本性中的一个潜伏被突然照亮,他们认定自己与这五个音节间的缘分。然后他们支起小板桌,摆开赌具。
从此,叫做拉斯维加斯的不毛之地出现了第一个赌场。
在“发财团”的大轿车上我回头一看,我们这些面孔都是朝圣者的。六十五岁的薛天奉(以下称老薛)坐在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那时他对我只是考察团的普通成员,一个神态、动作都过分认真的老书生。他跟我话讲得很少,一开口就知道他讲的这句话已在他肚里给涂改多次了。他穿一件米色丝绸夹克(大多数团员都有这种夹克),拉链特地没拉到领口,露出白衬衣领和黄蓝斜条子领带。老薛身材不高大,是个很有节制地吃喝、天天睡个小午觉、坚持晨跑的人。他连老都老得很有节制:一边一只薄薄的眼袋,腹部一丘轻微突起,基本没有深刻的皱纹。没人会脱口而出地叫他“老头儿”。他问我:“安小姐,拉斯维加斯是什么意思?”
我领过无数个代表团,好像老薛是惟—一个拒绝稀里糊涂接受这词的人。
“是赌城啊!”我脑筋一动不动地说。在我和临时建交的人谈话时,我很会省脑筋。我当时根本看不出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化工学院的化学教授跟我之间会有延长交往的可能性。我是受雇来陪同他们游览的,无历史无未来的三天雇佣期确定了我明朗单纯,少心无肺的外在风貌。
“不过,这‘拉斯维加斯’总是个意思吧?”
“哎呀,”我欢快地抱歉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以帮您打听一下!”
他忙说:“谢谢谢谢!”好像我真会为他去打听似的。
几年后我一听“拉斯维加斯”就想吐,就会汗毛里飕飕飕过冷风地反感,那时我才突然想起我许诺过老薛。我这才去帮他打听“拉斯维加斯”究竟什么意思。词意太简单,就是“小沙丘”的意思。可那时老薛已在它那五个音节的迷津里摸索好几年了。
我记得那个斯斯文文坐在老虎角子机前面的老薛。他一上手是赌一元钱的筹码。后来换成两角五的角子,他二个纤瘦的秀才手指拈起一枚角子,不慌不忙推进投币口,食指在上面停留一瞬。似乎那一瞬他意识到了失误,亦似乎那一瞬使他更深思熟虑。角子坠落的声响之后,又一个休止符,他才去握那根操纵柄。在所有信号飞转起来,颜色和形状混沌流过而形成一个刹那的谜团时,他嘴唇微嚅,默读着那无数萌生和混灭的可能性。然后他定睛向现实的谜底看去,淡淡笑了。似乎无论得失,这谜底都被他无条件地接受。他所有动作都属于一个极有节制的人。三天赌下来,他是惟一一个没有输掉钱的人。然而所有输了钱的人都远比他尽兴,远比他满足,张张面孔都奔放了许多,笑声也豪迈许多。
回程时间将至,人也输痛快了,都松弛着肢体,相互大声打探着输赢往赌场门口走。车在十分钟之内要出发,却只有老薛一人还坐在原地。
派我去找他。他回头一见我便笑笑说:“开始赢了。”
我说车还有七分钟要开啦,我的意思是,一车人输完了,您在这儿慢慢赢。
他没听见我表面上说了什么和实际上在说什么。他脸一动不动,朝着僻僻啪啪往下砸硬币的机器,等机器一静,他又那样蔫蔫地却举足轻重地捺进三颗角子,新的一个轮回往复又开始。我说这会无论如何得走了,他再听不见我的话也听得懂我语气的不好听了。他又对我笑笑,决定忍受我而决不屈服于我。
又是赢了一大把。
他说:“瞅见吧?……再让我拉两把肯定把三个‘7’拉出来。”
我说:“都像薛教授您这样,我们可没法管理哟(我在句尾加了个‘哟’,以软化语气)。”
机器还转它的,继续以它那些颜色、形状、数码在暗中拼凑一个结果。老薛挺括的身体从侧面看不十分挺括,胸部防御性地微向后闪,脖颈略向前,像个恭顺而自有主见的听差。
我终于大声打着哈哈发怒了:“行了行了老薛!
他的神志被我嚷得一个跌撞,然后回过头,眼里一片黑暗,根本看不见我拼命撑出的笑里那对于贪婪、自私的深仇大恨。
车上又下来两人,来催老薛和我。机器正往那只小塑料桶里猛烈地下硬币,已下了大半桶,却没有停的意思。那两人见这情形全都不吱声了,敬畏地瞪着眼。是对这不停旋转的玩艺正在做的一个秘密决定的敬畏。一个让偶然和必然重合的,不以我们意志而转移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