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阮朝汐已经九岁了。
她还是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伤心,也没听懂阿娘哭骂了些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才安顿下来几日又要搬家。
她只知道她做错了。她不该接邻家阿兄的饼子,不该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惹得阿娘伤心忧惧。
此时此刻,坐在对面、侧耳细听她说话的郎君,是她见过的性情最为温雅和善的人,但她认识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淤积在心底的这些事,她不会和他说。
“不是和坞主计较。”她最后只说,“阿般亏欠太多,偿还不起。”
耳边传来一声吱呀轻响,荀玄微抬手推开了木窗。
清新的雨后山风呼啦啦吹进来,驱散了满室暖香。
香气是书房角落处传来的。
角落处的小石锅里,惯例温着一盅酪浆,一盅药汤。早上药汤已经服了一大半,酪浆却始终温在锅子里。温到现在,奶香溢满了书房。
荀玄微问询白蝉,“今日的酪浆还未好?”
白蝉起身拢袖,垂首回话,“一直在灶上温着,随时可以呈上。但方才听阮阿般说,每日早晨的酪浆不必备下了……”
“呈上来。”
“是。”
青色瓷盅送到了阮朝汐的面前,荀玄微示意白蝉打开碗盖,熟悉的香甜气息弥漫在屋里。
“你不愿继续亏欠于我,不肯用东苑准备好的吃食。如此你倒是不亏欠了,却可有替我着想过?我身为坞壁主,将你接进我名下的云间坞,就是为了让你小小年纪,在坞里不吃不喝,硬生生饿死自己不成?”
阮朝汐盯着瓷盅里的甜浆,没吭声。
对面的郎君总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仿佛阳光笼罩下的千里海面,洋洋辽阔,却又平静如镜面。人并不轻易显出高兴,也轻易看不出不高兴。莫说狂风暴雨,就连轻风拂过、水面微澜的场面都少见。
阮朝汐想起他那句语意平淡的‘可有替我着想过’。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重话了。
阮朝汐其实想,云间坞地广山阔,她自去找吃食,野菜鸟鱼,不会饿死的。但话未出口,她已经隐约感觉到,在坞主面前提这些,会是了不得的冒犯言语。
她默然低了头,手指甲掐进掌心。
察觉了她的犹豫,荀玄微放缓了声线,继续劝慰,“你年纪还小,无法自立,我既接你进坞,供你早晚饭食是情理之事,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早上喝些酪浆强身健体,白日里在东苑加倍用功进学,待你学有所成之后,以所学回报坞壁,便算是偿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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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事不少,并不轻易会被几句话绕进去。
“就算学有所成,也是三五年后的事。”
她的视线盯着黑漆案面上流转的光晕,盘算得清晰又冷静,“白吃白喝三五年,还不见得能学有所成,不见得能回报坞壁什么。但吃喝进肚的再不能吐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就闭了嘴。黑葡萄般的乌亮眼睛递过含义明显的一瞥,眼神清凌凌的,并不掩饰什么,就差当面直说,“坞主,养我你亏本啊。”
荀玄微轻笑起来。
抬手揉了揉她脑袋上乌黑柔顺的发髻,“阿般,难道无人教过你,世间事并不总是要算个黑白分明,互不相欠。”
手上这回带了点不大不小的力道,阮朝汐被揉得倒吸口气,抬手按住发髻,荀玄微已经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