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霞·帕普加娃每个礼拜一都去塔舒夫赶集。每到礼拜一,公共汽车总是非常拥挤,以至于常常绕过森林里的车站,不在那儿停车。于是斯塔霞只好站在路边搭顺风车。起先是美人鱼牌和华沙牌的小轿车,然后是大、小菲亚特牌的小汽车。她笨手笨脚地爬进轿车里,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同司机攀谈:
“先生可认识帕韦乌·博斯基?”
偶尔会遇上个把司机回答说:认识。
“他是我的兄弟。是位督察员。”
司机每每朝她转过脑袋,满腹狐疑地望着她。于是她又说了一遍:
“我是帕韦乌·博斯基的姐姐。”
司机不大相信。
斯塔霞老来发胖了,也变矮了。她那本来就引人注目的大鼻子变得更大,而眼睛却失去了光彩。她的一双脚总是肿胀的,所以只能穿双男人的便鞋。她那一口漂亮的牙齿也只剩下两颗。时间对于斯塔霞·帕普加娃是无情的,难怪司机不肯相信她是帕韦乌·博斯基的姐姐。
不久前,就在这么一个热闹的、赶集的礼拜一里,一辆小汽车撞倒了她。她从此失去了听力。在她头脑里,有一种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将世上的声响都淹没了。有时在这一片嗡嗡声中,也出现某种声音,断断续续的音乐,可是斯塔霞分不清它们来自何方——不知是来自外部,还是源于她自身。她一边挂着袜子,或是没完没了地修修改改米霞穿剩的衣物,一边凝神谛听这种声音。
晚上她总喜欢去博斯基夫妇家。尤其是在夏天,他们那里很热闹。楼上住着避暑的人们。这些人的孩子和孙子统统来了。他们在果园里,在栗树下边,摆上桌子,喝着酒。帕韦乌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他的孩子们也立即拿起各自的乐器:安泰克是键盘式手风琴,阿德尔卡在离开之前拉的小提琴,维泰克是低音提琴,莉拉和玛娅是吉他和长笛。帕韦乌用小提琴的弓子打了个信号,所有的演奏者便全都有节奏地活动起手指头,用脚点着地打起拍子。他们总是从《满洲里的山丘》开始。斯塔霞总是根据他们脸上的表情辨认出所演奏的音乐。在演奏《满洲里的山丘》时,米哈乌·涅别斯基会在孩子们的面部表情上出现片刻。“这可能吗?”斯塔霞寻思,“死去的人总能活在自己孙辈们的形象里?”将来她也能活在雅内克的孩子们的脸庞上吗?
斯塔霞思念儿子,他中学毕业后便留在了西里西亚。他很少回家,他像他自己的父亲那样,让斯塔霞在等待中望眼欲穿。初夏,她便给儿子准备好了房间,但他不肯多待一会儿,不肯像帕韦乌的孩子们那样,在家里度过整个暑假。他住了几天就走了,临走时,忘记带走母亲给他做的一整年的果汁。但钱他倒没忘记拿,那是母亲靠卖酒挣的。
她把他送到凯尔采公路旁的车站。在十字路口躺着一块石头。斯塔霞把石头搬开,请求他说:
“把手放在这儿,留个手印。好让我有点你留下的纪念。”
雅内克不安地环顾四周,然后总算同意让手掌的形状在石头下面的岔道泥土上保留一年。再往后,在圣诞节和复活节,从他那儿寄来的信,总是以同一种方式开头:“我在这封信里首先向你禀告,我很健康,也祝妈妈身体健康。”
他的祝愿没有发生效力。多半是他在写信的时候,心里在想别的事情。某个冬日,斯塔霞突然病倒了。在急救车艰难穿过茫茫大雪驶来之前,她已一命呜呼。
雅内克回来晚了,他赶到墓地时,正好碰上人们在往墓穴填土,送葬的人都已散得差不多了。他走进母亲的屋子里,久久察看母亲的遗物。所有那些装满果汁的玻璃瓶、印花布帘、用钩针编织的披肩,用他在节日和命名日寄给母亲的明信片做的小盒子,恐怕对于他全都没有什么价值。外公博斯基留下的家具全都是用斧子砍出来的,粗糙、笨重,与他拥有的光滑漂亮的家具完全不配套。那些瓷茶杯不是缺了边,就是断了耳。雪从门的缝隙里挤进加盖的厢房。雅内克锁上了房门,把锁匙送给舅舅。
“我不要这幢房子,也不要出自太古的任何东西。”他对帕韦乌说。
他沿着官道向车站走去。在走到躺着那块大石头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做了年年都要做的那件事。这一次,他把手掌深深压进冰凉的、冻得半硬的土地里,在那儿停留了许久许久,直到他的手指冻得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