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沈家花园。
沈玉桐在奉贤盐场忙了一个多礼拜,昨晚才回家,一早便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
他推开窗往后园一看,却见是他爹沈行知正在逗树下鸟笼子里的蓝靛颏。
自从老爷子当了甩手掌柜后,就跟北京城里那些遗老遗少们一样,爱上了养鸟逗鸟这一嗜好。
这只蓝靛颏,是老爷子新宠,巴掌大一只,叫声却极为响亮,幸而清脆婉转,并不惹人烦,反倒是像美妙的乐曲。
沈玉桐笑了笑,披上一件狐毛大氅,下楼来到沈行知跟前。
“爸爸,早!”
沈行知瞧了眼儿子,笑问:“精盐研制得怎么样了?”
沈玉桐道:“很顺利,下个月机器到位,应该就能试生产。”
“好好好。”沈行知闻言喜笑颜开,连连应了几声,“我们沈家几代靠盐吃饭,若是能在制盐上有所突破,打破洋人对精盐的垄断,让老百姓都吃上精盐,也吃得起精盐,也算是一桩利国利民之事,对得起列祖列宗。玉桐,爸爸没白送你出洋。”
沈玉桐笑道:“我也要多谢爸爸送我出洋。”
沈行知又瞧了眼幼子,越看越觉得一表人才,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想起当年算命先生的话。
据他所知,幼子在英吉利这些年,除了第一年玩心比较重,偶尔和女孩子约约会跳跳舞之外,之后便一心学业,从未有过任何风花雪夜之事。
回国这几个月,他这个当爹的更是惊觉,儿子不仅性格成熟稳重许多,似乎对聚会玩乐丝毫不再感兴趣,从前的朋友上门邀他去跳舞打球也一概婉拒,长三书寓更是一步没踏进过,连戏园子都鲜少去,仿佛是一门心思扎进了精盐厂的建设。
这自然是好事,不用担心他惹出什么麻烦的风流韵事。但想到儿子年过弱冠,已经到了婚配年纪,总不能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桃花劫,就因噎废食,当真是连□□都不让他碰。
老爷子轻咳一声,摸着泛白的胡须道:“玉桐,你翻过年就二十二周岁,是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我们是新式家庭,不搞父母之命那一套,你的太太你自己选,选好之后让我们过目就行。”
沈玉桐听了父亲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爸爸不用担心,你还怕我找不到心仪的对象么?只是我现在心思都在建精盐厂上边,其他的事还是暂且靠一边。我也还年轻,不急的。”
沈行知原本也就是忽然想到这事,随口一提,并不打算做那讨人嫌的老父亲,当然更不担心自己这么一表人才的儿子找不到对象,听他打算暂时一心做事业,倒也欣慰,点点头道:“行,反正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安排,爸爸只是提醒你一声。”
沈玉桐笑着点头。
父子俩正聊着,沈玉桉也起床下楼,他手中拿着一份泛着油墨味的新报纸,走过来道:“父亲玉桐,你们聊什么呢?”
沈玉桐道:“说精盐的事。”
沈玉桉点头笑道:“父亲,我已经看了玉桐提炼的精盐,跟洋人的品质一样,现在就是等机器回来,改良之后试生产。只要产量能上去,我们沈家的盐,就能改变现在百姓吃土盐粗盐的习惯。”
沈行知拿起一根小草,逗弄着鸟笼的蓝靛颏,摇摇头道:“做精盐这事任重道远,生产出来只是第一步。等生产出来,就是动传统盐商的饭碗,到时候估计还要打一场硬仗。”
沈玉桉一门心思与弟弟做精盐,只想打破洋人垄断,倒是没多想这一茬。
盐业是被官方管得最严的一门行当,无论是谁上位,手中必定抓紧盐税这一块,官盐与私盐,销路基本有固定路线。若他们沈家从粗盐土盐转型到精盐,只要价钱相差无几,经销商和百姓必然首选他们沈家的精盐,从而改变现有的销路局面。
届时传统盐商利益受冲击,他们沈家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正皱眉沉吟,只听沈玉桐道:“所以我们开办精盐厂,首先要得到政府支持。”
沈玉桉点点头:“没错,我回头就跑一趟北京。”
沈行知补充一句:“还有盐运。若是待盐生产出来,运不出去才是最大麻烦。”
沈玉桉嗯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中报纸道:“前两日柏清河去码头送人,不是差点被人暗杀了么?听说是一个小擦鞋匠救了他。我今天看报纸上写,说背后主使可能是李永年。”
沈行知逗着鸟笼中叽叽喳喳的小玩意儿,仿佛是并不意外,淡声道:“柏清河本来是李永年义子,自立门户后,这几年势头已经快要超过对方,码头生意倒也罢了,最重要是,公租界和华界的烟土提运,柏清河占了一半。李永年哪能坐得住,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迟早要分出个胜负。”
沈玉桐听过柏清河的名号,但毕竟这几年不在上海,对上海滩的形势并不了解,只能一言不发听着父兄说这事。
沈玉桉蹙起眉头:“他们怎么斗我不关心,但我们盐船出货,都得靠他们的码头,可千万别影响我们的盐运。”
沈行知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当今贩土才是最赚钱的行当,他们两人斗,只会影响土商,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不要站队就行。”说着叹了口气,又郑重其事道,“鸦片不是好东西,贩土是断子绝孙的行当。你们兄弟俩可万万不能沾染这玩意儿。”
沈玉桉义正言辞道:“爸爸你放心,我最痛恨吃鸦片的人,绝不会沾上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