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果真便有宣读册封旨意与教导嬷嬷来了,便有仪仗内侍浩浩荡荡,安府举家于正堂叩首接旨。安青山着官服戴正冠,行大礼朗声:“臣安青山携女接旨。”
便听那内侍念着:“祁武四年二月初七,门下……”随后便是一串吉利好听的话,众人俯首约莫听了许阵子,便听内侍道,“尚书省左丞安青山长女安枕春,擢封为正七品宝林,于三月初一进内。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诸人闻声,脸色皆是不对,却无人出声。枕春伏在地上,手心霎时便腻腻出了一层汗。安青山为官多年,亦是见过风浪之人,便应声谢了旨。
“安大人请起。”内侍面色如常。
涂氏袖中取了装银子的香囊,递给内侍,口中答谢。内侍也未客气,行礼后只引荐了宫中调任前来教导的嬷嬷,便告了辞。
教导嬷嬷唤作周桂,眉目瞧着精明,穿着干净大方,一身赭石颜色暗花宫装,尤是头上的木簪油亮带着檀香味道,一看便是资历颇又深体面的嬷嬷。
枕春施了一礼,轻声道:“周嬷嬷。”
周嬷嬷礼数妥当,不着痕迹侧身将枕春的礼数避开,再端端正正向她行了大礼。
涂氏上前将周嬷嬷扶起,道:“能得周嬷嬷教导,是枕……是我家小主的福气。”她略顿了顿,扫了一眼枕春面色,又与安青山换了眼神,方道,“倒是不知当问不当问,这次一同殿选的,不知几人中选,都是如何位份?”正说着,涂氏将手腕上一只圆润油绿的翡翠镯子,推到周嬷嬷手上。
“夫人既问了,自然要答的。”周嬷嬷恭恭敬敬,将袖口一松,“北苑里选了三位,是庄懿太后娘娘的表孙女墨小主,是这头一份儿的恩典,封为从五品贵人。后头是安南大都护家的柳小主与中书令家的刘小主,一同封了正六品美人。这东苑里边只选了一位,便是咱们宝林小主。”后面的倒不要紧了,周嬷嬷便一句带过,“余的还有西苑中选了五位,家世皆不出挑,一同封了从六品才人。因着庄懿太后娘娘喜欢十全十美,故而从寒亭苑里挑了一位,封从七品御女。如此,将将好是十位。”
诸人一听,果然不对,桃花快口快语最忍不住的,便问道:“都说皇家天苑最讲礼仪先后,那太后娘娘的表孙女最是尊贵封了五品。余下的小主都是六品正从,怎的我们小主与那寒亭苑里那家世不入流的女儿一同封了七品的宝林御女?”
“退下,这岂能由着胡问。”涂氏忙将桃花呵退。
周嬷嬷到底是涵养好的,温言细语,说道:“倒未曾听说因着何事,如今诸位小主封得相近,由着皇上陛下一时心境,也是有的。所谓见面三分情,咱们宝林小主得选,说来还是一宗巧事。”
枕春听了这一席话,倒是心下明白了,笑道:“自然是如此,木棉快送周嬷嬷去厢房才是,若是在这堂风口说话久了,未免要冷手呢。”
涂氏会意,便着人带着周嬷嬷去了后院,独独余下安青山与枕春父女二人。
枕春略一思量才出声唤:“父亲。”
安青山面带愁容,手攥拳负在背后:“虽是宝林,倒也不惹眼,想来不至被惦记。可这如今连那七八品出身的也比不上,岂非要遭人轻视。最难为是宫中跟红顶白,万万莫被人轻贱才好。只不知……可是今年尚书省奏劾繁多,陛下此举有敲打禁戒之意,还是安家做了甚么不妥之处。”
“父亲多虑了。”枕春垂睑,将选秀那日之事絮絮说了,“想来倒不是陛下暗藏深意,或是有意敲打。大抵是政事繁忙,到头来又未曾见过女儿面貌,也没听过名字,故而随意指了位份罢了。咱们这位陛下,倒是一位有性子的人。”
“何出此言?”
“想来,陛下后来见了中选名册,却一时不知安氏是谁。若丑若无盐,或是那俗劣女子,封得高了常常见着,难免碍眼。”枕春嘴角一弯,“那日殿选女儿虽未来得及抬头见陛下,却听见陛下说‘这个罢’,便是金口一开指了女儿。现下,若将女儿打发给亲王侯爵府上为妾,就算食言了。故而封个宝林,既不碍着眼,又不算后悔。低些也好,不叫人着急做了筏子使。”
“竟是如此……”安青山沉吟,“陛下心中没有深意,便是最好。”
枕春款款道:“这次殿选最高的不过也是贵人,勋爵重臣之女只得三个。如我等这般中上之流,也只得一个。倒是那不大紧要家世的女子,足足挑了五个,还顺上了一位流外的。”
“正是。”安青山浸淫官场数年,自然清楚:“陛下或是提防内宫涉政,忧心权臣结党。”
接下来几日,果然不少朝臣从殿选结果中瞧出端倪。一时避嫌的站队的都有,朝中风向骤变,安青山早出晚归,渐渐忙起来。
枕春和教导嬷嬷学习的时日倒很平静。周嬷嬷事故圆滑,若待她周全到位,时时孝敬,她便尽心教导,知无不言。
譬如宫中那些秘辛与不成文的规矩,也让枕春探听了不少。
如今后位空悬,宫中祺淑妃与宓妃不对付,隐约意思是相争十分厉害。宓妃最得恩露,又生得美极,因陛下赞其曰容光美艳堪比洛神,故赐了宓为称号。祺淑妃家世显赫资历深厚,与宓妃虽有分庭抗礼之势,却都苦不得子。
宓妃是庄懿太后点选入宫的,三载不见动静,这一回便送了自个儿表孙女墨贵人进来,自然是封了最高的位份。而这一批殿选嫔御之中,有一位不入流的六等亭长之女端木氏,封了从七品御女,也是唯一低于枕春的那一位。按着前朝惯例,寒亭苑的采女大多未曾入选,若有得选的也是为着颁赐王侯内院。据周嬷嬷所说,这位端木御女家境寒微,又是庶次之身,殿选时穿着一件儿素面淡黄百褶裙,头上唯有一只白银莲头的簪子,连只镯子都未曾穿戴。按说如此,陛下应是看都不会看的,却未想这端木御女眉眼之处,有那么半分相似那过世的元皇后。殿选时陛下略扫了一眼,有一丝怜惜,加之庄懿太后觉得,凑齐十个采女总是听着美些,便顺势留下了。
除这些外倒没有别的,其他规矩学了十足,只唯独独一事让枕春有些上心。
宝林之位实在低微,按规矩只能带一名婢女入宫伺候。
第四章 端木御女
说来桃花与木棉两人都是伴着枕春许久的,木棉心思缜密谨慎又能认字,桃花虽有些鲁直,可心中却是实实地向着枕春。
确是枕春心中到底倾向木棉些。桃花心思单纯,少不了胡来,若说了错话自个儿不忍管教,偌大的天子内宫总有人会给她吃苦。便抱了这般心思,枕春欲叫二人前来说话,却一个都没寻见,只拿了门口洒扫的丫头问话。
那丫头一听,讨好回道:“十一小姐……不不不,小主有所不知。桃花姐姐陪着夫人出门给小姐采办头面了;木棉姐姐在后院子里,倒不晓得做什么……只神神秘秘的呢。”
“神神秘秘?”枕春心有疑虑,索性摒退诸人,独自前去看。
刚到后苑子,便看见了木棉穿着一身霜色素衣裳,瞧着几分纤细美态,此时正在和一高个子男子在篱笆后头躲着悄悄说话。枕春挡在竹丛后头,兜头兜脑地看。
只听见那男子声音急切:“你若去了那内宫,皇家庭院深深,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这男子枕春是知道的,可是见得少,正是前院族学里陪二哥哥读书的小厮阿立。阿立父亲是个管事,得了个儿子聪明肯读书。大哥哥见了阿立,便叫他陪着二哥哥读,若争气考个秀才,也能为他谋一份好差。
木棉听了低低声带着哭腔,答道:“可那样的地方日子难熬,总不能叫小姐自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