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着,哪儿能定下。”枕春略算了算,“应同我们那一届一般,是来年三四月入宫。十个嫔御算甚么,二十个三十个,都是少的。咱们陛下心性冷清,还算好的。先帝风流,在册嫔御有一百五十余人呢。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也是有的。”说着莞尔一笑,“如今还隔着小半年儿的,只提起要选秀的事情,或许只是放了消息出去罢了。如此也好叫那些个不愿选秀的女子家快些定亲,或是有心入宫的千金们早早准备。”
“姐姐尝尝这茶水。”端木若奉了一杯,撇撇嘴,很是不在意,“任陛下选罢挑罢,与我无关。”
枕春勾唇,本想说“你不爱他罢了”。转念一想,自个儿心中又觉可怜。
正吃着茶,却看一个寻鹿斋的小内侍进来传话说:“明贵仪小主,栖云轩的玉兰姑娘过来了,说有事儿求见小主。”
枕春一敛眉:“我不过一会儿便回去,甚么急事儿要此刻便急着说的。”便叫那内侍,“快领她进来。”
少顷玉兰便赶了进来,果然是有什么急事儿,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她眼睛往端木若那儿一看,却只行礼不说话。
“无妨。”枕春道。
玉兰这才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笺,汗水也来不及擦,忙递过来:“小主,您家中传了家书过来。本应待您回来了再给您看,可这回有些不同。咱们栖云轩的书信是每月末时,由前庭回事司统一发派来的,可今日却是广平侯府托了内廷的熟人,私下赶急递进来的。”
“广平侯府?”枕春敛眉。在乐京,广平侯府的势力自然比她安氏一族能耐得多。桃花嫁去广平侯府几月来都静好平安,如今却由广平侯府的私下路子递来了安氏的家书。恐怕是家中出了甚么事情,来不及等着月末派信……或是信中内容隐晦,不便通过他人之手?故而母亲托了桃花找了广平侯府的路子……越想越是疑惑,枕春徒手撕开笺封,展开便阅。
端木若见枕春蹙眉抿唇,轻声道:“姐姐稍安勿躁,可是有急事?”
枕春阅了几排,眉头未展,却摇摇头:“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急事,不过……有些棘手罢了。”
“可能为姐姐分忧?”
枕春扬了扬那封书信,讪道:“我的庶妹妹,想在明年入宫选秀。”
第一百零三章 画棠
庶女安画棠,来年便要十五了。
安画棠的母亲原是安府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婢女,得了抬举开脸做的三姨娘。安府当家的夫人涂氏是军侯嫡女,论手段脾气,自然是有斤两的。故而三姨娘这一房,在涂氏的屋檐下,从来没有真正抬起头来过。
要说刻薄,却也没有的。只是在涂氏的掌管之下,安府中嫡庶二字始终越不过去。安画棠是个聪明的,读书写字都比寻常的女子快一些,又心思细腻。偏偏她从出生开始,便一直生活在嫡姐安枕春的阴霾之下。
乐京是帝都,城中贵勋千金们的名声,也是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从小,北城的人都听闻过安府上头有位貌美的嫡十一小姐,六七岁便能作诗画画,是品貌俱佳的千金。可从来没人关注,这庶出的十四小姐,也努力写字画画,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走到人前。
可总是没人谈起她。
姨娘总对安画棠说,不要紧。便是这样那样比不过,待长大了,要设法嫁一个风光无限的郎君。婚姻是女子的第二次生命,在这婚姻大事上,定要压嫡女一头。
安府与安南大都护柳氏一族是世交,柳家来访时,三姨娘总是让安画棠与柳家的嫡女柳安然多亲近。柳氏一族中有许多青年俊才,柳父又是二品高官,是难得的高门。偏偏柳家的嫡女柳安然是个性子矜贵傲气的,浑身千金小姐的讲究,小时候便不怎么搭理她这卑微庶女。
柳家小姐与嫡姐安枕春是手帕交,她们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她们说的时兴鲛珠琉璃金步摇,她是没见过的;她们说的松雪道人孤本墨拓,她是没摹过的;她们说的惊世骇俗的公孙氏舞,她是没学过的。
嫡出的女儿见识广博,她怎么都比不上,怎么都聊不进她们的话里。她甚至恨过自己的姨娘,为何如此卑微,为何不能给她嫡女的荣耀。
可安画棠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等着出嫁。她要嫁入官家……不,要服紫大员……不,要王公贵族。她要在婚姻上,好好压嫡姐一头。
可偏偏,偏偏世间的事情竟是那么难以预料。嫡姐安枕春,竟然嫁入了帝王家。她嫁给了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嫁给了坊间总是说的那个文武双全的天下至尊。安画棠为此事错愕了许久。
后来,她才听说。她那个嫁给君王的嫡姐姐,想将她说给一个张姓的举人为妻,那穷酸举人家中只有个舅舅在偏远地方做县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同胞姐妹,俱是安家的小姐,一个做了尊贵无比的帝王妃妾,一个却要嫁给破落户的穷书生!
安画棠自是万般不愿的,又听说施皇贵妃的姐夫贺刺史要纳贵妾,有意要抬她入门。贺刺史虽是纳妾,可贺府却是真正的富贵朱门,贺刺史也是正儿八经的服紫大员。任是妻妾都好,总好过嫁给书生。打定如此主意,安画棠便同当家夫人涂氏哭闹了几日,宁死不嫁张举人。由此才使涂氏依了她,应下了安画棠与贺刺史的婚事。
可天不遂人愿,此事还未落定,施皇贵妃竟然倒台了。皇贵妃一人墙倒,连累了施、贺两家,牵扯出三省三本联奏劾,贺刺史人头落地。
安画棠自然是怨的,可这是天命怨不得别人。她的未来全在婚嫁之上,故而只得更加努力,仔细谋划。
好在上天夺去了这样,总会赐还那样。涂氏一日传她过去问话,说父兄立了功,天子有意给广平侯府的嫡二公子赐一门安家的亲事。安家乐京一族有许多女儿,可有功的是父亲与二位嫡哥哥,故而赐的也是父亲这一房的亲事。这一房只有两个女儿,嫡姐做了宠妃乐京人尽皆知,唯独剩下自个儿一个庶女。
广平侯府嫡子的正妻,自然是王孙贵族,侯府二公子生得端庄又专情,是一门好极的婚事。她欣然应允了。如此也算心愿得偿罢?
哪晓得,过两日却又听说,那侯府二公子求娶的,竟然是安家一个卑贱的奴婢!一个卑贱的嫡姐身边伺候的家生婢女!
她安画棠比不过嫡姐,连嫡姐身边的婢女都比不过吗?
她伤心了几日,人也怨得病了。只在病中求了恩典,求了夫人的承诺——她安画棠的婚姻要自个儿选择。她再也不要活在嫡姐的阴影之下,怯懦低头。
如今机会来了。
要选秀了。她要去选秀,她也要做妃嫔,要做得宠的那一个。既然再如何嫁也越不过嫡姐安枕春,那便嫁同一个人好了,嫁给帝王天子,同做天子妃妾。
这样就好了,谁也不比谁高贵了。
安画棠此生,绝不肯向命运俯首低头。
可于枕春来说,姊妹同侍一夫,当真是令人不痛快的。枕春手上攥着那信件,又细细看了一遍。母亲涂氏虽然是个厉害精明的女子,却是军侯家嫡女,绝不是出尔反尔刻薄恶毒之人。安画棠两次要结亲都无果,伤心得病了。涂氏耐不住她缠绵病中请的求,是亲口答应了她,让她做主挑选自己的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