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
赵禹宸闻奏,心下便是一凛,梁王赵德曜,在他未曾登基之前的十余年里,他几乎从未见过这位最小的皇叔,也只有逢年过节,或是遇着父皇万寿之时,这位常年在景山守帝陵的小皇叔不会回京,才会上一份用词极其谦卑顺服的请安折子,偶尔也回带着些节礼之类,多半是些亲抄的孝经佛经之流,用来在灯前供奉的,他幼时也曾翻看过,字字齐整,厚厚的几十卷,每一张都是一般的用心,毫无丁点污渍错漏,且书法一年比一年更见风骨,显然,是当真下了功夫的。
也正是因着这般的缘故,在赵禹辰登基之前,这位小皇叔在他的心里甚至还称得上是一位宗室里难见的朴实纯孝之人,对于父皇对其的诸多嫌恶,他还曾帮着劝过几回——梁王毕竟是皇祖父的老来子,受祖父偏心偏爱也是难免的,至于祖父最后有些老糊涂,有意将皇位都传给小儿子,未曾如愿之后有封了梁王,甚至将龙影卫都给了他……这事固然荒谬,但那荒谬的也是皇祖父,文帝驾崩之时,梁王才不过一个两岁的小娃娃,皇祖父的老糊涂怎么能怪到一个诸事不懂的小娃娃头上?
更莫提,梁王懂事之后也算是识趣,二十余年连都龟缩景山,与太荣太妃两个守着帝陵,日子过的简朴又清贫,在父皇的厌恶之下活的近乎销声匿迹,如履薄冰,都二十多岁了还连个正经婚事都无,只跟身边的自小服侍的侍女生了一个女儿,勉强不算太凄凉,即便已父皇那般深刻的成见,这么多年都连一个问罪的由头都寻不出来,这么算起来,宗室里那真正的罪人也就是如此了。
赵禹宸十四岁刚刚登基,梁王终于回京拜贺之时,他心下甚至还想日后可以留皇叔就在京中住下,多给他几分体面,也算是全了他这些年来在守陵的清寒。
但不曾想,他这位素来低调识趣的小皇叔,却是刚刚回京之后,便给了他这个侄儿一个响亮的耳光。
先帝去的急,许多事都没来得及准备交代,赵禹宸登基之时本就仓促,加之他两年前也才十四,这个岁数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尤其比起梁王的将近而立之年来,就更显得他稚嫩的过分。
主少则国疑,这话不是无的放矢,梁王回京之后,足像是要一口气将这二十多年的隐忍低调都一口气找补回来一般,先得了宗室府宗令与左右宗正的一力支持,大包大揽的操持起了先帝大丧,朝堂之上,更是谋文臣、拉武将,结党甚众,他登基之后多面对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不少朝臣纷纷上奏附议,请封立梁王为摄政王!
好在父皇生前多少还是存了些后手,加上有以太傅为首的一众忠臣拦着,终究是将这荒谬的呼声压了下去。只是经此一事之后,他固然是再不曾轻视这位小皇叔,但梁王蛰伏二十余年,趁着他仓促登基根基不稳之时一朝而起,却也已是树大根深,难以轻易应对。
前些日子,梁王与他请旨,想要前去封地就藩,要知道,梁王因着有皇祖父的偏心,赐下的康梁乃是大焘头一份的鱼米之乡、富庶非常,又天然有着水利之便。
梁王从前只在景山皇陵,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都掀起了这般风浪,赵禹宸如何肯叫放他再去康梁?当下便只借口皇叔守陵辛劳,如今好不容易回京,不忍分别的借口拒绝了,梁王见状便也并不意外一般,只说着过几日便是文帝冥寿的由头,又回了景山皇陵。
如今西北才刚刚大胜,他就这般忙不迭的回来,狼子野心,当真是丁点也不遮掩!
【这个不要脸的又回来作甚么?不成,我得叫人告诉明朗小心些,不要再被他算计了去……】
直到耳边忽的听到了苏明珠的这般心声,赵禹宸这才回过了神,没错,梁王自从回京,便对苏家诸多拉拢,先是与苏家长子苏明光相处甚欢,之后又借着苏明朗从拐子手里救下他独女的事屡屡上门,言必称恩人。
梁王心怀不轨,苏家手握兵权,这么要命的两个人凑到了一块去,赵禹宸说不多心惊疑那是假的,此刻听见了贵妃这句心声,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梁王一厢情愿,他方才因着梁王回京能生出戒备不禁也略松快了一些,想了想后,才抬头吩咐道:“既是才回来,舟车劳顿,便不必请安了,叫回去,朕过两日再召他。”
传话内监恭恭敬敬的低头应了,倒退几步,转身退了下去。
既然听到了苏家幼子苏明朗的名字,赵禹宸想到什么,便也顺势转过头来,与贵妃开了口道:“说起来,苏都尉年纪不小,却是还未成亲,也是因着苏将军为国征战,没有父母在旁,这才耽搁了。”
弟弟苏明朗与她同胞的姐弟,算起来过了夏日的生辰便正好十七,这个岁数放在这,的确是早就能成家生子的时候了,苏明珠点了点头:“等的爹爹娘亲回来,想必就要给他定下亲事了。”
【是得赶快定下了,我怎么觉着梁王好像是有意把女儿定给明朗……呸,小姑娘才刚十二呢,这么快就被亲爹卖了,当真是不要脸……】
听了这话,赵禹宸也是一惊,这倒的确不是没可能,若只是舍了一个侍妾所出的庶女,便能与苏战结了儿女亲家,想必梁王定然是乐见其成,岁数小也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先定下,送几个陪嫁过去叫苏都尉再等个几年,慢慢的走完了六礼,什么事都不耽搁!
这么一想,赵禹宸连忙开了口:“苏都尉少年英才,等苏将军定下了,定要告诉朕一声,朕请母后为他们赐婚!”
这是正事,且太后赐婚,体现了帝王看重,又的确是一家子的荣耀,苏明珠倒也未曾推辞,带了几分真心低头谢了,赵禹宸见状越发觉着安心妥帖,也是亲自扶起免了,苏明珠面上微微带了些释然的惬意,两人便按着方才说好的打算不急不缓的回了昭阳宫去。
这气氛一好,赵禹宸一时间便忘了方才贵妃那【待不了几天】的心声,等到想起时,也已到了昭阳宫的门口,更要紧的,是叫梁王这么一打岔,苏明珠便也再没有多想起方才的心声,且这话头一旦错过去了,再转回去总是显得有些刻意。
待不了不久……或许是说等得苏将军回来之后,他也不需再这般“装模作样,”甚至还会将她打入冷宫吧?
赵禹宸想了想,觉着应该就是如此,这些日子日日相处,他自然知道,在苏明珠的心内,一直以为他这这几日对昭阳宫的偏宠看重都是虚情假意,等到不必忌讳苏家之后便立即会翻脸不认人似的,他甚至还曾听见过,明珠在心里思量着永巷冷宫的管事是哪一个,要不要提前交好送些银子,好叫日后好过些的念头!
他竟是当真没见过身处贵妃之位,便已在冷宫里给自个找退路的嫔妃!
若是当真还会当心冷宫的日子难过,为何又不提早便按捺些性子,假意柔顺些,他们便也不至走到今日这步了。
只是才想到这,赵禹宸侧眸瞧见贵妃日头之下,仿若莹莹有光的面颊,便又觉着明珠正是因着这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洁,才会与旁的庸碌俗人都不用,她若是也能与董氏一般,心内千般心思,面上也只装着柔婉贤良,那便也不是苏明珠。
正是因着这份纯直高洁,他如今才能有这一份安宁之处,明珠不该,也不必去变,他身为帝王,日后只好好护住这一片纯粹,等着贵妃明白他的心意便也是了。
这般一想,赵禹宸心下反而一软,开口正待说些什么,回了昭阳宫后的苏明珠便仿佛看见了什么,忽的开口问道:“这都是什么?”
昭阳宫殿门口立着十几个眼生的小内监,各自都捧了木箱锦盒,倒像是有人送了礼来。
白兰方才跟着苏明珠去了清晏园,留着守门的是一个姓李的管事太监,闻言连忙赶着几步下了台阶,行过礼后,恭恭敬敬回了话:“主子回来的正巧,这都是外头梁王爷派人给送来的礼。”
“梁王?”苏明珠皱了眉头。
“是。”
正回话间,前头一个眼生太监便也紧跟着跑了下来,跪地行礼,回的格外伶俐:“见过贵妃娘娘,王爷偶然翻出了些之前文帝爷赏下的好玩意,王爷说,好些乃是咱们大焘起事时,巾帼将军红夫人的遗物,却又与那寻常脂粉不同,满天下里,也只有娘娘您这般的奇女子才配得上,特命小人给娘娘送来。”
一旁的赵禹宸认出这个太监正是梁王最贴身信重的心腹,听着这么一番话,越发觉得不对,面色忽的沉了下来,眉头也只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