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时二人就不对付,或者应该说向淮单方面嫉恨。
故友重逢,或者说死对头再见。俞怀济当年是学子之首,意气风发于明堂,如今向淮是陛下亲指的钦差,他趾高气昂来见当年处处高他一筹的俞怀济。
府君姓俞名彰,字怀济。心怀苍生,广济天下之意。
向淮今日来看俞怀济,看他气色这么差,便不由自主神气起来——今日不同往日,他如今应当算是胜了对方一筹。
他刻意带了这么多人,摆着大排场,带着乌压压一屋子官差,活像一介书生的府君能长了翅膀逃了,实际上只是为了扬眉吐气以报当年俞怀济对他视若无睹睨眼看人的仇。
案前府君波澜不惊,抬头看了这些人一眼,便又继续低头写字。
向淮看了对他视若无睹的府君一眼,哼笑一声,背着手,环顾府君办公之所。
屋子里装饰简洁朴素,除了书籍字画外别无他物。
“多年未见,俞大人近况如何?身体康健否?”他仔细盯着府君面孔,瞧见他的病容,心下满意,但还要故作担忧:“大人为了这场水灾操碎了心罢?看大人这脸色——”他砸了咂嘴,惋惜般:“水鬼似的。”
府君恍若未闻,徒自安静书写。
挑衅被无视,钦差向淮不满起来,心想这人倒是十年如一日地让人讨厌。他有些恼怒,挥手打翻府君面前笔架,扬声喊他:“俞怀济!本官同你说话呢!”
砚台也连带着被打翻,墨汁溅了一衣服,干净的衣服瞬间成了一团污糟,纸上也脏了,府君依旧面无表情,不再继续写了,他搁下笔抬头,冷淡道:“许久未见,向大人。”
钦差大人见他如此镇定一时间更加恼火,他冷笑着说:“陛下旨意,晋州府君治水不利,违抗旨意,责令俞大人交出府君印玺,容后问罪!”
府君咳嗽几声浑不在意,仅仅拿起笔,问:“可否等我写完?”
向淮冷笑:“本官还喊你一声俞大人,原是看在咱们过往的同窗之仪,还有你为了晋州这一番劳碌的份上抬举你一二,你真当自己还是晋州府君?”他朝着身后官差扬手,示意他们上前,“马上就是阶下囚了,你这治水策还有什么写的必要?写了也并不会有人在意——与我同来的极星大人已经到驿馆了,大人……哦不,俞怀济。”
他勾唇嗤笑:“祭水君之事势在必行,你那点妇人之仁不如留给自己,省得将来死了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笔尖落下一滴墨水,那句没写完的话被乌黑墨渍晕开,纸上原本写了什么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几点突出的撇捺,银钩铁划,依稀可见傲骨。
府君手背青筋暴起,捂着唇角咳嗽几声,有点点血迹从唇角溢出。
“势在必行了啊……”府君低低重复,些许失落,又像是在跟对方确认。
看他失态,向淮满意一笑:“大人的百姓,本官来帮你救,大人安心去牢里住着,等雨停了,本官再带押你回王都受审——届时你我再好好叙旧!”
官差拿着镣铐枷锁上来。王朝有例律,刑不上士大夫,可府君对此并没有异议,在场其余人,府君从前的下属们也像是没看见一样。府君扬着苍白嘴唇,艰难笑了笑。
若不是亲眼见着这人在这场水灾里的种种反常行径,时序或许会因为那个笑而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个笑像是为一件事情用尽全力,可最后被人轻而易举否决毁灭,只能强忍不甘,束手无策,看着心血付诸东流。
可明明当下最有嫌疑的就是府君。
时序想,或许他是在可惜没写完的那卷治水策。
府君搁下笔起身,被几个官差动作粗鲁架上枷锁,单薄的身躯被沉重的枷锁压得晃了晃。
向淮看他一声不吭地接受,目光闪动几次欲言又止,府君避开官差的手:“我自己走。”
向淮愿意给他这一点体面,尽管并不多,也没什么用,他摆了摆手欣然应允:“让他自己走吧。”
府君依旧挺直脊背,驮着沉重枷锁,阔步走出府衙大门。
陈副守站在门外皱眉看着这一幕,他不忍心看府君沦为阶下囚,可如今这样他也不敢违抗王都旨意,只能暗自祈祷来日陛下能对俞大人网开一面。
他或许是晋州唯一一个还能心疼府君的人,但也仅仅是心疼他为晋州做了这么多。
或许就连他也觉得府君妇人之仁,愚蠢至极。
门外守着一大群百姓,看府君被押出府衙,纷纷叫好,更有甚者,拿带着污泥的碎石子朝府君丢,啐他害人不浅。
一块石头砸破了府君额头,府君被砸得偏过头,血液瞬间滴落,在他脸上留下触目惊心一道血痕。
那石头掉到地上捡起一个水花,扑通一声进了水中,而后忽然很奇怪地从污水中自发跳起来砸回扔石头的人身上,那人被砸的哎呦一声哀嚎起来,怒视四周问谁干的。
向淮跟出来,刚好见到府君被砸中,他拧了拧眉,立刻有官差会意,推搡着叫众人散了:“都看什么,别看了,散开散开!不要妨碍公务!”
众人四散开来,时序也随着往后退了几步,四处张望是谁出手。府君步履沉重,挺直脊背,拖着叮当作响的锁链缓步走着,走在水中,带起污水一阵涟漪
“哼,便宜他了!”说话的是身侧锦衣少年,骂的是刚才对府君投石子的人——自向淮出现,俞瑕就跟着时序一起看围观府衙中发生的一切,此刻他表情愤愤正在咒骂方才打伤府君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