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墓地,他看见那一排墓碑前面蹲了个人。那人黄毛夹克衫,用地痞流氓一样的姿势面对着碑文,口中念念有词,脸上无助的表情仿佛刚刚被洗劫一空。魏子虚以为赵伦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确实呆在那,在陆予的墓碑前一蹶不振。他说了许多话,也许有后半辈子加起来那么多。
魏子虚见到人,便考虑他是不是该去韩晓娜墓前做做样子。
不过赵伦没有注意到这边,免了魏子虚受累。赵伦不会说悼词,那些文绉绉的句式他记不住,但他说的每一句大白话,都比魏子虚说的有价值。
彭岷则果然在湖边。
他屈起一条腿,下巴无精打采地搁在膝盖上,另一条长腿横在一边。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地上,瞧着被湖水冲上岸的枯枝败叶,一只手拔草根,有一搭没一搭的。
太阳悬在他头顶,日光纯白,他的影子缩在身下,形近于无。魏子虚远远看见,只觉得颇有一种超现实油画的味道。魏子虚是不相信“缘”这种东西的。这么轻易就被找到,说明他根本没想躲。魏子虚脸上自然而然浮起微笑。
“岷则,太晒了,去树荫下吧。”魏子虚走到他身边。
彭岷则抬头看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不了。我想在太阳底下晒着,暖和。”
彭岷则不挪窝,魏子虚也坐下来陪他。他一坐下,彭岷则便不自在起来,两条腿都屈起,专注眺望粼粼的水面。这是个防备的姿势。即便他表情如常,魏子虚还是察觉到一丝沮丧。魏子虚正想找一个切入口,他却先一步发声:
“魏子虚,你有没有过,对一个人的感情很复杂?”
“复杂?”魏子虚奇怪:“其实我觉得,感情这种事,特别纯粹才罕见。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感觉掺杂在一起,只不过有一种大于其他的,才表现出那种感情。”
彭岷则依旧看向湖面,“如果说,是互相冲突的感情呢?比如,看见他的时候会感到尊敬,但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又忍不住怨恨他。”
“这样吗?”魏子虚了悟,“很矛盾的感情啊。我想想啊,有过。我一个大学同学给过我类似的感觉。”他转向彭岷则,笑了一下,“不过没有你这么强烈。岷则,你想听吗?”
彭岷则点头。
“那是个非常自负的家伙,经常说大话,为人也不靠谱。可是你明明知道他做不到,还是想去相信他。”
非常自负的家伙围着魏子虚挑选的红围巾,裹住他泛黄的白大褂领口和黑衬衣。雾蒙蒙的傍晚飘起了雪,河对岸,皇宫和大厦模糊一片。他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白气从围巾缝隙溢出,而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清亮清亮,无一丝朦胧水汽。
泰晤士河的水流平静,不似魏子虚那时的心情。他终于坦白道:“约翰逊说过一句话确实不错。‘几乎所有荒唐的行为,都源于模仿我们不可能与之相像的人。’”
魏子虚看向他。再怎么模仿都不像,因为他们的本质截然不同。
“你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类人。”
聪明。纯净。冷酷。麻木。
他眼睛弯起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拉下围巾:“嘿嘿,魏子虚,你那么崇拜我嘛?”
魏子虚说完这句,竟发现他无法用语言表达更多。眼前的湖比泰晤士河狭窄许多,晕开的日光让他想起雾中飘雪,眨眼间,又有微凉的雪片落在鼻尖。而他屈腿坐在魏子虚身边,信誓旦旦地对魏子虚说:
“魏子虚,我会你。”
于是魏子虚急切地转过头去,彭岷则若有所思地说:“是吗,很常见吗?”
他对彭岷则的了解只是通过行动。他过分强调乐观,极少表露负面情绪。他性格居家,却从小缺少家人陪伴。他对艺术不感兴趣,却频繁出入艺术类场所。他提过最多的人是“先生”。他提过先生喜欢他穿白色,先生给小学生唱儿歌,先生在秋千架前讲广义相对论,关于先生的过去他提的巨细无遗。
却绝口不提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两章开车,可能被锁请注意
第63章爱是空虚
陆予一个人在照片里,背后山清水秀。那或许是哪个国家的风景名胜,赵伦没去过,也没钱去。
但他一丁点儿都不觉得嫉妒。从小到大,他唯一没嫉妒过的人就是陆予。陆予和其他人不一样,所有被他拥有和被他喜欢的东西,理应是最好的,那是它们的福气。
赵伦脚跟发麻,站起来头重脚轻,眼看就要栽个跟头。幸亏他顾忌砸到陆予坟头,两腿一分扎了个马步,练功夫似的,等气血顺畅,才晕晕乎乎地往洋馆走。
他一进去,顺手带上大门。关门声不小,他正向西侧走廊走去,莫晚向打开自己房门,探出头,冲他说了一句“午饭去厨房吃吧。”
他囫囵着听进去这一句话,也不细加分析,硬是把“厨房”转化成目的地,无所谓几点开饭,稀里糊涂地停在厨房门前。
刚要拧门把手,厨房里闷闷地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岷则,其实今天审判上有一件事我没说。”是魏子虚的声音。
彭岷则把调料下锅,刺啦一声,夹杂着一声低沉的“嗯。”
“第六天晚上我用摄像头看过,流井那晚也不在自己房间,他去陆予房间了。”
听到这里,赵伦头脑陡然变得清醒,挨近门缝,凝神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