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贤妃至死也没再回到父母身边,长街上,送葬队伍绵延数里,卢家二老如身旁宫人一般,知趣地夹在队伍当中,送贤妃娘娘最后一程。
待她入了皇陵,他们便不再有女儿,曾经那个挑花绣朵技艺绝佳的桑儿只当是飘进心里梦了一场。
后宫空虚,无人主事,皇帝再度下旨封萧德妃为贵妃。萧贵妃才干虽不及禁足的皇后和冷宫中的陈庶人,但胜在宽仁待下和睦宫闱,阖宫上下皆无异议。
自贤妃仙逝,宸元宫的宫人们便被遣散至别处当差,萧贵妃念及六皇子思母,特命人保留其旧时陈设,以供悼念。
许玦一连多日留在宫中不愿回府,那空旷大殿也便成了他的静心场所。
“身染风寒,还要日日来跪,娘娘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不得安心。”魏垣推开门扇,细雪扑进未燃火炉的大殿,激得许玦一哆嗦。
他回头,皮肤如庭前雪光般惨白,神色更是憔悴,闷咳几声后提气说道:“表兄来了。。。。。。”
魏垣解下自己的墨色狐裘为他披上,随即递去一轴画卷,“这是先前妻妹所作。”
“雪魄?”许玦颤着一双僵红的手,缓缓将其展开,画上赫然立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妇人,神态自若,贞静娴雅。他欲语泪先流,大颗泪珠滴入画面,又赶紧展袖擦干,“像,小时候见母亲便是这般模样,还请表兄代我谢过雪魄姑娘。”
“嗯,这是自然。。。。。。”魏垣此刻伸手搀扶,他方肯起身,“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贤妃娘娘辞世,可也不能不顾在世亲人。煜儿自那日起便生了场病,作为父亲你总得亲自照看着。”
许玦身子回暖,抬手致以一礼,“表兄说得是,只是阿玦前几日冷落了她们母子,眼下倒无颜见人了。”
说到此处,他倏忽想起红荼与那夜旖旎,心中一阵发虚,继而道:“我终究算不得良人。。。。。。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表兄,倘若某日阿玦做出什么混账事,表兄可否。。。。。。别怪罪我。”
魏垣不明其意,寻思他又犯了自怨自艾的毛病,遂替他拢好裘衣,正色道:“如今宫中,京城,无人再敢轻贱于你,拿出点独当一面的勇气才好。”
许玦最愿听到魏垣肯定自己,忙点头应是,但沉吟片刻后又忍不住叹息,“表兄错了,那些人原就不该轻贱他人,只是权力在手,有恃无恐。吴氏鸩杀我阿娘,父皇不信是她,连查多日,可结果呢?吴氏仅仅降为才人,正五品啊,岳父抄家前也不过如此,且琼华宫还留给了南珠,父皇此举不就是在打我脸么?”
“表兄可还记得吴才人的一双儿女如何待我。。。。。。瓷渣、落水、墨酱,还有十二岁那年,南珠纠结一群宫人,令其行猥亵之事,也是这么个雪天,若非表兄及时赶来呵止他们,为我披上衣裳,恐怕阿玦还未悲愤就已受冻而死。这些事父皇都看在眼里,可他‘日理万机’,不愿为后宫琐事牵绊,他若不放在眼里,无论何时都会有人轻贱阿玦。”
魏垣有些赧然,从前种种不过是保护幼弟的举手之劳,而今他们早已脱离孩提时期,他的确再也“护不住”这正经皇子。
思索至此,他脑中灵光乍现,忆起梁州一行所探之事,但觉祁昌华不宜再用。
一路上,魏垣根本逃不过祁昌华的视线,他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沿途州郡皆言未见军队过境。实则他早已致信势力范围内的州官串通一气,更在某天夜里受到其父河陇大将军来信训斥,于驿馆卧房内动怒。
魏垣着人细查,方得知河陇大将军因祁昌华对某事擅作主张而恼火,可兹事体大,饶是父子通信,也未曾言明,最后二人协商隐瞒化解。
又是隐秘通信又是化解大事,魏垣虽不敢断言“大事”所指,可若违规放行军队都不算大事,其背后谋算必定也是极具危害。
“如今你是宁王殿下,表兄无法再帮你些什么,但我会尽力筹谋,争取早日送你出藩,远离纷争。不过在这之前你要提防王府那位祁长史,万不可被人利用。”
许玦听罢,眸中稍现失落。显然,出藩非他所求,只有取父而代之才是“保全”自身的上策。母亲还在时,或许他有过某刻的退怯,可摆脱那些温柔幻象直视内心,他并不想要所谓“安定生活”,只愿将欺辱过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碾碎入泥。
“出藩?父皇正值壮年,要我像四哥那样,贬谪离京么?”许玦淡道,垂眸思忖须臾,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笑意,“表兄乃谨慎之人,敢对阿玦说这些,想必心中已定了。。。。。。辅佐之人?”
“让我想想,太子自有世家支持,皇后虽失势,可父皇又为他寻了新母,萧氏一族也会鼎力相助,不缺你这点微末力气。但,七弟不同。。。。。。”
许玦打量魏垣此刻半疑半怔的神色,边踱步边接续道:“七弟才能远超太子,文武兼修,性子又足够坚韧,可惜并非长子,只能屈居人下。可若太子倒台,其身后势力必将倾斜于七弟,到时候也就能事半功倍。表兄这盘棋下得真大,到底是为了保阿玦,还是保自己能翻身?”
“保这朝堂上能少见点血。。。。。。”魏垣并未反驳许玦之言,但脸上柔情已被严肃覆盖,“阿玦切勿悲伤过度,当心神思错乱。表兄舍不得让你去送命。”
“罢了,罢了。。。。。。”刹那间,许玦心头泛起酸楚,他痛恨背叛,可那人若是表兄,他便恨不起来,那句“舍不得”大抵也是真的。
魏垣背对门扇,目光直挺挺打在大殿正中的贤妃灵位上,他不信神佛,却在此时郑重祈祷已故前辈能保佑她的子孙。
前庭来了人,一袭深灰衣袍沾半臂雪絮,那人走到廊庑之下收起油伞,从容推门。
魏垣思绪被拉回当下,转身见祁昌华独身前来,正对二人施礼。
“禀殿下,梁。。。。。。临江郡王在赴江州途中羞愤自尽。”
“你说什么?”
这消息出乎魏垣意料,梁王遭贬后整日悔过,倘要轻生,关押时即可动手,何必等到流放,可他自云端跌入尘泥,郁郁自尽也在实在说得过去。
唏嘘方定,他望向一言未发的许玦,只见那张脸上蒙着一层诡异神色,似是欣慰。
许玦微一抿唇,温声道:“快到年下了,本也不想招惹晦气,谁叫他口中说不出几句好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