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几日里,山居中一切如恒,狄君璞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里,最初几日,他深怕小蕾没伴,生活会太寂寞了。可是,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颇为优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枫林之内,收集落叶,采撷野花。也常和姑妈或阿莲散步于山谷中——那儿,狄君璞是绝对不许小蕾独自去的,那月夜的阴影在他脑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但,那阴影没有再出现过,阿莲也没有再带回什么可怕的流言,她近来买菜都是和高妈结伴去的。生活平静下来了,也安定下来了,狄君璞开始更深地沉迷在那份乡居的喜悦里。
早上,枝头的鸟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看晨雾迷濛的山谷在朝阳上升的彩霞中变得清晰,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看金色的阳光在密叶中穿射出几条闪亮的光芒,一切是迷人的。黄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山林中美不胜收。随着日出日落的遭递,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
连日来,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如果没有那份时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他就几乎是身心愉快的了。这晚,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正坐在书房里修改白天所写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高兴的欢呼声:
“爸爸!梁姐姐来了!”
梁姐姐?是心霞,还是心虹?一定是心霞!腼腆的心虹不会做主动的拜访。他走出书房,来到客厅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着件白毛衣,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丝绒披风,长发飘垂,脸上未施脂粉,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见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她看来轻灵如梦。窗外,天还没有全黑,衬托着她的,是那苍灰色的天幕。
“哦,真没想到……”狄君璞微笑地招呼着,“吃过晚饭吗?梁小姐?”
“是的,吃过了!”心虹说,她的眼睛直视着他,唇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出来散散步,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来了。”
“坐吧!”
“不,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急什么?”
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心虹接了过来。狄君璞若有所思地看着心虹那黑色的披风。黑色!她是多么喜爱黑色的衣服。小蕾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光看着心虹,一面细声细气地说:
“梁姐姐,你怎么不常常来玩?”
“不是来了吗?”心虹微笑了。“告诉你爸爸,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着狄君璞,张口欲有所言,却又忽然咽住了,摇了摇头说:
“那不好,没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头一紧,禁不住深深地看着小蕾,才只有六岁呢!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寂吗?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地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儿!”她说。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对室内打量了一番,轻声说,“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害得高妈翻天覆地地找我!”
“你躲在那儿干吗?”
她望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吗?”
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恻然的情绪。
“常常。”
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绪一定很好,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情。她转身走到农庄门口,望着农庄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白茶花。这么些年,都荒芜了。”她走出门外,环视着那些空旷的栅栏。狄君璞牵着小蕾,也走到门外来。她看着那些栏杆,说,“你可以沿着那些栅栏,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像牵牛、茑萝一类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墙。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
他有些惊喜。
“真的,这是好建议!”他说,“我怎么没想起来,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
“我早就想这么办了!”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我爱这儿,远胜过霜园,爸爸建了霜园,我不能不跟着全家搬过去,但是,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这儿,却是一个心灵的休憩所。它古朴,它宁静,它典雅。所以,虽然搬进了霜园,我仍然常到这儿来,我一直想让那些栅栏变成花墙,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她困惑地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早就该种了。”
他凝视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怎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浑身上下,竟连一丝一毫的尘俗都没有!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迎视着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转开了眼睛,望着农庄的后面,说:
“那儿有一个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