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着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着几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不管云飞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
他深思着,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地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着星河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地甩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踢着,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着歌:
一二三,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三个娃娃踢毽子,
三个毽子与天齐。
踢呀踢呀不住踢,
三个毽子不见了!
两个飞到房顶上,
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踢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吟地看着,手里仍然在编织着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着,白毛衣,白长裤,披着那件她常披的黑丝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着:
“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着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着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地审视她,一面说:
“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地拂了拂小蕾的头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着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
“是吗?”狄君璞问,“可是,哪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
“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现。”狄君璞颇有所感地说。
“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着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细腻温柔,唱得圆润动听,却不是什么童谣,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
井旁边大门前面,
有一棵菩提树,
我曾在树荫底下,
做过甜梦无数……
狄君璞倚在门框上,望着她们,心虹的头倚着小蕾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手握着小蕾的手,她的歌声伴着小蕾的歌声,她的白衣服映着小蕾的红衣服。金色的阳光包裹着她们,在她们的头发上和眼睛里闪亮。她们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枫树,枫叶如火般灿烂地燃烧着。这是一幅画,一幅太美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画面却使狄君璞心头涌上一股酸涩而凄楚的感觉——这该是个家庭图啊!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进了一把刀,骤然地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转身子,他急急地走进了书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沉进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声仍然清晰传来,带着那股说不出的苍凉韵味。他有好长的一刻,脑子里是一片空漠,没有任何思想,只依稀觉得,“人”是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复杂的故事。
他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歌声停了。半晌,房门一响,心虹推开门走了进来。
“怎么?你为什么躲在这儿?”她问,阖上门走了过来。
他落寞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