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夫人却微摇其头道:“妾身此言,适与国事相反,倒于我们家事有些关系。”闵氏夫人说到这句,她的声音,已经有点打颤。仍旧鼓勇的说道:“孤城难守,也已所见不鲜的了。我们夫妻两个,世受国恩,理该城存人存,城亡人亡,不用说它。不过我们这个孩子,年纪尚轻,未曾受过国恩,依妾之见,打算命他挂城逃走。我们两个,倘有差池,温氏门中,尚不至于绝后。”
温绍原听毕,先把脑袋向天一仰,微吁了一口气道:“夫人此言,未免有些轻重不分了。你要知道绝后一事,仅仅关乎于我们温氏一门。为国尽忠,乃是一桩关乎天下的极大之事。现在驻扎祁门的那位曾涤帅,他的兄弟,温甫司马,就在三河殉难的。还有那位彭雪琴京卿,他本是水师之中的老将,他的永钊公子,只为私吸大烟,犯了军法,他竟能够不顾父子之情,马上将他问斩。曾彭二位,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人杰,他们所做之事,那会错的。下官只望能够保全此城,方才不负朝廷付托之重。果有不幸,我们全家殉忠,也是应该。”
温绍原的一个该字,犹未离嘴,忙把他的双眼紧闭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能文能武的温绍原军门,年已半百,膝前只有这位树德公子。舐犊之情,怎能不动于中。若将眼睛一开,眼泪便要流出,岂非和他所说之话不符。
闵氏夫人一见她老爷此时的形状,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温绍原噗的一声站了起来,含着眼泪圆睁双眼的,厉声说道:“夫人快莫作此儿女之态。大丈夫能够为国尽忠,也得有福命的。”
闵氏夫人听说,心里虽在十分难过,面子上只好含泪点头,承认他的老爷见理明白。
他们夫妻二人,正在谈论尽忠之事,忽见一个丫环走来禀报,说是王国治王都司有话面禀。温绍原便命传话出去,请到花厅相见。
等得出去,只见王国治一脸的惊慌之色,毫毛凛凛的向他禀道:“标下回军门的话,标下刚才得到一个密报,恐怕我们城内有了奸细。今天晚上,防有乱子。”
温绍原听说,连连双手乱摇道:“贵参戎不必相信谣言。我敢夸句海口,六合城中,个个都是良民。外来奸细,断难驻足。这件事情,不用防得,所要紧的是,我们这边一箍脑儿,不及万人;敌军多我三十余倍,这倒是桩难题。”
王国治道:“标下业已派了飞足,亟到少荃中丞那儿请兵去了。因为少荃中丞那里的花绿队,却是外国人白齐文统带。只要这支兵马杀到,此城便可保住。”
温绍原又摇其头的答道:“你休妄想。前几天,少荃中丞允了程学启之请,准许苏州城内的百王献城自赎。岂知后又听了他那参赞丁日昌的计策,趁那程学启在那宝带桥营盘里督队操练的当口,假装请客样子,把那一百位投顺的贼王,诱到席上,以杯为号,即出刀斧手数百,尽将百王杀死。等得程学启知道,所有降兵,已经复叛。程学启因见少荃中丞手段太辣,使他失信于人。一气之下,便与叛兵前去拼命,有意死在乱军之中。现在少荃中丞自顾尚且不遑,怎么再能发兵来援我们。要未曾沅甫廉访,他已克复安庆,或者能够抽兵到此,也未可知。”
王国治一直听完,也没什么计策,只得回去守城。
温绍原一等王国治走后,又对他的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呀,我们城内,兵微将寡,粮饷又少,照此看来,万万不能等到援兵来到的了。俗话说得好,叫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下官只好做那儿,便是那儿。”
闵氏夫人珠泪盈盈的答道:“此事关乎天意,只要天意不亡大清,此城自然有救。我们也得长为太平之民了。”
温绍原听见他的夫人,付之于天的说话,也叫无聊到极点的了,当下不便再言。
一宵易过。第二天大早,就见树德公子亲自来报,说是贼兵又退十里,离城已有六十多里。此时只要援兵一到,此城便可保全。温绍原便同夫人、公子,来到城楼,远远一望,果然不见敌兵的影子,于是稍稍把心一放。一面下令四城的守将,大家不妨轮流把守,以资替换。所有人民,各令归家,不必苦了他们。一面仍留树德公子,在城监督。自己同了夫人回到衙内,写上一封密禀,命人挂出城去,飞投祁门大营请援。
温绍原发禀之后,正在盼望援兵的时候,那知就在这天的半夜,李秀成亲率大军,一窝蜂的陡然而致,竟将四城团团围住。原来李秀成此次的来攻六合,本是下了决心。第一仗因见罗大纲赖文鸿的队伍,中了大炮,自然不肯再以血肉之躯的兵士,去与大炮死拚。当时即下一道命令,往后退下五十余里。第二次要使温绍原相信,所以再退十里。
罗大纲、赖文鸿便一同进帐问道:“末将等的队伍,自不小心,中了敌人的炮火,应得有罪。不过王爷一退就是六十多里,倘若官兵的援军一到,我们岂非更加要费手脚了么?王爷退兵有无别计。”
李秀成见问,微微地一笑道:“本藩此计,并无甚么奥妙之处。只因敌方大炮厉害,瞄得又有准头,万万不能用那冲锋之法。须俟敌方稍有不防的当口,我军就好出其不意,一脚冲到城下。大炮那样东西,只能及远,不能及近。你们难道还不知道不成。”
罗赖听说,方才悦服。
李秀成又说道:“你们二位下去,准在今天晚上,二更煮饭,三更拔营,人衔枚,马勒口的,四更时分,必须到达六合城下,将他团团围住。那时不管他们的大炮厉害,可没用了。”
罗赖二人听说,顿时大喜,退去照办。果然不到四更,已将六合的四城,团团围得水泄不通起来。那时树德公子,正因连日辛苦,仅不过略略打上一个盹儿,已经误了大事,赶忙飞报他的父母。
温绍原和他夫人两个,一得此信,连跺双脚的叹道:“痴儿误事。敌军已围城,我们的大炮,便成废物。”
二人尚未说完,又据探子飞报,说是贼人攻城甚急,公子已经单枪匹马的踹入贼营去了。
闵氏夫人急把探子拖住问道:“你在怎讲。”
探子又重一句道:“公子已经单枪匹马的踹入贼营去了。”
闵氏夫人不待听毕,早已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跟着砰訇一声的晕倒地上。温绍原见他的夫人,爱子情切,急死过去,不觉泪如泉涌,慌忙去掐夫人的人中道:“夫人呀,你这一来,真正更使我火上添油了呢?”幸亏温绍原的一个呢字,刚刚离嘴,夫人已是回过气来。但是气虽回了过来,口上只在我的娇儿没有命了,我的爱子怕已死了,喊着不停。
此时温绍原不能再顾夫人,只好忙不迭吩咐丫环等人照料夫人。自己一脚奔到城上,往下一看,只见敌兵,多得犹同蚂蚁一般,已在围着他的爱子厮杀。
幸见他的爱子,还有一点能耐,只要他的一人一马,杀到哪里,所有贼兵,便会溃到哪里。温绍原正待发令,想命四城守将,全部冲出,去助他那爱子的当口,忽见李秀成亲自带领十多员悍将,忽将他那爱子围在核心。他那爱子一被李秀成亲自围住,便没起先的饶勇了。
正在万分危急之际,陡又瞧见他的夫人,率了一队人马,直从北门杀了出来。温绍原一见他的夫人拼命的冲入阵中,更是急中加急。赶忙下令,不论将士,不论民兵,统统一齐杀出。自己也去拿一柄大刀,跟着跳上战马,一脚捎到李秀成的跟前,厉声大喊道:“敌人不得逞强,快看我姓温的取你狗命来也。”
那时李秀成正想首先结果温公子的性命,才能制住官兵锐气。起先一眼看见,一员中年的女将带领几员将士,来救那员小将,料定便是闵氏夫人。此刻又见一员须眉斑白的老将大喊而来,又知必是温绍原其人。却把手上的马缰一紧,反而倒退了数步,方向温绍原一拱手道:“温军门,你已守了此城七年之久。你的忠心,你的毅力,本藩未尝不知。但是满清之主,非是我们黄帝子孙,军门何必这般替他效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