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鲍格斯坦宿醉了。他三十一岁,离了婚,在国家湾B钻井平台当油井工人。工作很辛苦,上班时禁止喝酒,但薪资却很高,房间里有电视、美食,最棒的是,只要上三周的班,就能休四周的假。有些人回家陪妻子、发呆,有些人开出租车、盖房子,免得闲到发疯,还有些人会跟弗雷德一样,飞到热带国家,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偶尔,他会写张明信片给女儿卡茉尔,或叫“小丫头”。他还是这样叫她,虽然她都十岁了。还是十一岁?总之,她是他在欧洲唯一的亲人,这样就够了。他上次跟父亲说话时,父亲抱怨母亲又因为在利米超市偷饼干而被捕。“我替她祈祷。”父亲当时这么说,还问弗雷德手边有没有挪威文的《圣经》。“爸爸,《圣经》就跟早餐一样不能少。”弗雷德回答。这点倒是真的,因为弗雷德在迪亚爵达市时,向来不在午餐前吃东西,除非凯比尼雅酒也算食物。但这就是定义问题了,因为他在每杯调兑酒里至少都加了四汤匙的糖。弗雷德·鲍格斯坦喝凯比尼雅酒,是因为这种酒其实很劣质。在欧洲,这种酒顶着名不副实的名声,因为里面兑的是朗姆酒或伏特加,而不是巴西甘蔗酒——一种从甘蔗中蒸馏出来、又纯又苦的巴西高度酒——也因此使得喝凯比尼雅酒成为弗雷德称为忏悔的行为。弗雷德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酒徒,有了这样的遗传基因,他认为要犯错最好选个安全的法子,去喝差到绝对不会让人上瘾的酒。
今天十二点,他拖着步子来到穆罕默德的店,买了杯浓缩咖啡加白兰地,又在蒸人的热气中,从两排又低又矮、勉强还算白的房子之间,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窄路慢慢晃回家。他跟罗杰合租的房子就是那些不怎么白的房子之一,灰浆开始剥落,屋内灰色的水泥墙被来自大西洋的潮湿海风完全渗透,只要伸出舌头就能尝到墙壁的刺激气味。不过,弗雷德自我解嘲地想,有谁会这么做呢。这间房子算不错了,有三间卧室,两张床垫,一个冰箱和一个灶台,再加上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以及架在两块多孔砖上的一张桌面。因为墙上有个勉强算是方形的洞被他们当成了窗户,这里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客厅。没错,他们是该经常打扫——厨房里有大批黄色的火蚁出没,这种火蚁咬人非常疼——但自从冰箱被搬到客厅,弗雷德就不常进厨房了。现在他躺在沙发上,计划待会儿要做什么,这时罗杰进来了。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弗雷德问。
“去港口的化学药品店了。”罗杰边说边笑,笑容在他那宽阔带疤的脸上漾开,“你他妈的绝对不相信他们可以直接卖你什么。那种东西在挪威就算有医师处方都拿不到。”他倒出塑料袋里的东西,大声念出标签。
“三毫克的苯二氮,两毫克的氟硝西泮。妈的,这根本就是迷奸药!”
弗雷德没有回答。
“不舒服吗?”罗杰依然兴高采烈,“你一点东西都没吃?”
“没。只在穆罕默德那里喝了杯咖啡。对了,那里有个神秘男子,在问穆罕默德有关列夫的事。”
罗杰的头从那堆药中猛地抬起:“问列夫的事?他长什么样?”
“高个子,金发,蓝眼睛。听起来像个挪威人。”
“靠!弗雷德,别吓我好吗?”罗杰又继续看标签。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吧。如果他个子高、肤色深、身材瘦,那就是列夫该离开迪亚爵达市或整个西半球的时候了。他看起来像不像警察?”
“警察是什么样子?”
“就是……算了,你这个钻油工。”
“他看起来像个酒鬼。我知道酒鬼什么样。”
“好。那也许是列夫的朋友。我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弗雷德摇头:“列夫说他住在这里是完全……孤什么的……反正是个表示秘密的字眼。穆罕默德假装从来没听过列夫这个人,假如列夫想被找到,那人就能找到他。”
“我开玩笑的。说到这个,列夫人在哪里?我好几个星期没他消息了。”
“上次我听说他去了挪威。”弗雷德说着慢慢抬起头来。
“也许他抢了银行,然后被捕了。”罗杰说,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因为他想要列夫被捕,而是抢银行的念头总是让他想笑。他自己就干过三次,每次都让他亢奋好一阵子。的确,前两次他们被捕了,但第三次却干得分毫不差。每每说到那次的壮举,他都会略过不提自己正好碰到监视镜头正在维修的幸运巧合。但无论如何,那些报酬让他能在迪亚爵达市享受悠闲的生活,偶尔还可以抽抽鸦片。
这座美丽的小村庄坐落在赛古鲁港南边,直到最近,都住着该州在波哥大以南最大的一批通缉犯。从七十年代以来,迪亚爵达市就是那些在欧洲夏季期间,赌博、贩卖自制首饰和人体彩绘的嬉皮士和旅游者的集结地,这些人代表着迪亚爵达市的额外收入,而且多半不会打扰任何人。于是,两个坐拥该地所有工商业的巴西家族,跟当地警方达成共识,结果就是警方对有人在海滩或咖啡馆抽大麻,马路或其他地方的酒吧数量日益增加等事,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是观光客抽大麻或违反其他鲜为人知的法律,就跟其他地方一样,必须支付罚金。对于当地薪水微薄的警察而言,这笔钱是他们的重要收入来源。为了让有利可图的观光业与警察和平共存,这两大家族必须提供警方另一项稳定的利润。事情开始于一位美国社会学家和他的阿根廷男友。这位负责生产、贩卖大麻的男友被迫给警长一笔佣金作为保护费,并请其确保他的市场垄断权,换句话说,潜在的竞争者会立刻被捕,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金钱源源不绝地流进当地几位警官的口袋,一切顺利,直到墨西哥人提出更高额的佣金。然后在一个星期天早上,那个美国人和阿根廷人被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地来到邮局前方的市集广场。总之,这种买卖保护的有效市场调节制度持续繁荣,没多久迪亚爵达市就挤进了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通缉犯,他们在这块还算安全的地方落脚,仅需支付远比帕塔亚或其他地方还低的价格。不过,到了八十年代,这块美丽且迄今为止几乎未遭人为破坏的自然珍宝——有着长长的沙滩、红色的夕阳和质量优良的大麻——被一群观光秃鹰——背包客——发现了。他们成批拥入迪亚爵达市,个个抱着消费的决心,使得市里那两大家族不得不重新评估迪亚爵达市作为庇护不法分子大本营的经济可行性。温馨、阴暗的酒吧逐渐转型成跳水设备出租行,当地人以传统方式跳兰巴达舞的咖啡馆开始规划“狂野月宴”之夜,警察不得不对这些小白屋展开愈来愈频繁的突袭,把那些疯狂抗议的吸大麻者赶上广场。但相对而言,不法之徒在迪亚爵达市仍比待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还要安全,尽管妄想症已渗入每个人的心里,罗杰却还不受影响。
正因如此,像穆罕默德·阿里这样的人才能在迪亚爵达市的食物链里找到生存空间。他的存在有个最充分的理由:来自赛古鲁港的巴士都以广场为终点站,而他就盘据在广场的战略制高点上。迪亚爵达市只有这么一个被阳光烘热、铺满圆石的广场,而穆罕默德可以从他那家埃瓦咖啡店的开放式柜台后方,把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只要有巴士抵达,他就停止端咖啡,把巴西烟草——这种劣质烟草可替代他家乡生产的麻索——装进水烟,以便查看到站的人,看看有没有便衣警察或赏金猎人。如果他那双鹰眼发现任何前者,他会立刻发出警报。所谓警报,采取订阅制的安排,付月费的人会接到电话,不然就是派个头小、手脚快的小保罗到这些人门口钉一张纸条。穆罕默德注意入站巴士也有私人理由,自从当年跟罗瑟丽塔一起离开她丈夫和里约,他就时时刻刻担心着对方发现自己的后果。如果你人在里约或圣保罗的贫民区,简单的谋杀只要几百美金就能了事。就连经验丰富的专业级杀手,一趟寻人兼灭口行动,外加旅费也用不着两三千美金,而且过去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买方市场。更何况,杀情侣还有高折扣。
有时候,被穆罕默德认定是赏金猎人的,还会直接走进他的店里。故意要露个脸的他们会点一杯咖啡,在恰当的时点喝光,然后不可避免地问出那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某某某住哪里?或你认不认识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我欠他一笔钱。这种情形下,如果穆罕默德说出标准答案,(“先生,我在两天前看到他带着一口大箱子,搭巴士去赛古鲁港了。”)并成功让那位赏金猎人搭下一班巴士离开,还会收到额外的费用。
当这个穿着皱巴巴的麻料西装、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高个子金发男子,把一个袋子和一个PlayStation携带包放上柜台,擦掉额头的汗水,然后用英语点了杯咖啡时,穆罕默德可以嗅出在固定费用外还会多几雷亚尔的气味。不过,让他心生警觉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跟他一起来的女人。她还不如直接把警察两个字写在额头上算了。
哈利打量着这家店。除了他自己、贝雅特和柜台后方的那个阿拉伯人,店里只有三个人。两个背包客和一个潦倒的观光客,一看就是正想从严重的宿醉中恢复精神的样子。哈利的脖子快把自己难受死了。他看了看表,自从离开奥斯陆,已过了十二小时。奥列格打电话来说他破了俄罗斯方块的纪录,哈利则成功在飞往巴西的累西腓之前,在希思罗机场的电玩商店买到了拿姆科G-Con45光枪。他们搭螺旋桨飞机来到赛古鲁港。他在机场外跟一个出租车司机谈了一个大概很夸张的价码,让车子载他们去赶前往迪亚爵达市的渡轮,然后由巴士颠簸着载他们走完最后的几公里。
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坐在访客室里,对洛斯克解释他还需要给埃及人四万克朗。洛斯克对他说,穆罕默德·阿里的埃瓦咖啡店并不在赛古鲁港,而在附近的一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