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过了一夜就融化了。阿斯特丽德·蒙森刚从公寓大楼出来,正准备横穿又湿又黑的柏油路去波克塔路,就看到对街人行道上的那位金发警察。她的脉搏跟走路速度一起加快。她目光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希望他不会看见自己。报上登过几张艾夫·古纳隆的照片,这几天都有警探在楼梯上下走动,干扰她宁静的工作规律。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告诉自己。
她小跑着向斑马线前进。去汉森面包店。只要到了那里就安全了。一杯茶、一个甜甜圈,在狭长的咖啡店尽头、柜台后方的餐桌。每天准时在十点三十分报到。
“茶和甜甜圈吗?”
“是的,谢谢。”
“三十八克朗。”
“给你。”
“谢谢。”
多数时候,这就是她跟别人最长的交谈内容。
但是前几周,她到的时候都有个老人坐在她习惯的桌旁,虽然旁边还有几张空桌,但她只想坐这张桌子,因为……不,她现在不要想那些事。总之,她后来不得不提早十五分钟到,才能占到那个桌位。今天非常完美,不然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就会在家了,而她也一定得开门。自从她拒接电话、拒绝应门两个月,导致后来警察上门,而她母亲也威胁要让她再去住院起,她就答应过院长不能再这样。
她没有欺骗院长。
对别人,她会撒谎。她经常骗人。在电话里骗出版社、商店或网络聊天室,尤其是网络。她可以假扮成别人,扮成她翻译的书里的某个角色,或是以前她扮演过的一个女人——那个颓废、滥交,且天不怕、地不怕的罗梦娜。阿斯特丽德小时候就发现了罗梦娜。罗梦娜是一名舞者,有着长长的黑发和棕色的杏仁眼。阿斯特丽德以前会画罗梦娜,尤其是她的眼睛,但她只能偷偷画,因为院长会把那些画撕成碎片,说不想在院里看到像她那样的轻佻女子。罗梦娜离开了好几年,但她回来过,阿斯特丽德注意到罗梦娜是怎样开始取得控制权的,特别是在她写信给所译书籍的男性作家时。她喜欢在一阵有关语言和文化的寒暄后,再写些没那么正式的信。这样书信往返了几次之后,法国作家就会要求在他们来奥斯陆推出新书的时候跟她见面。就算不来推广新书,光是见她这个理由就值得跑一趟。她总是拒绝,尽管这样并没让那些追求者死心,反而激发了对方。她曾经想出版自己写的书,但几年前一位出版顾问终于在电话里跟她撕破脸,咬牙切齿地说再也受不了她那“歇斯底里穷紧张”的文字,还说没有读者愿意出钱分享她的想法,如果她付点钱可能会有心理学家想听。自这个梦醒来以后,她的写作活动就靠写那些信维持了。
“阿斯特丽德·蒙森!”
她感到喉咙一紧,一时间大为惊慌。她可不想在大马路上呼吸困难。她正准备过马路,信号灯却变红了。她原本可以冲过去的,但她绝对不会闯红灯。
“嘿,我正准备去找你。”哈利·霍勒赶了上来。他仍有着那副猎人的表情,与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先说,我看过沃勒警监跟你谈话的报告了。我理解你骗我是因为你很害怕。”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当时没把自己在这整件事里的角色告诉你,实在很不应该。”警察说。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语气的确像是真心感到抱歉。
“我也看了报纸,有罪的人已经被捕了。”她听到自己说。
他们站着彼此对看。
“我是说,他死了。”她轻声补充。
“嗯。”他试探性地笑了笑,“但或许你不介意帮个忙,回答几个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汉森面包店的这张桌子旁。柜台后方的女孩对她做出女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微笑,好像跟她在一起的这位高个子男人是护花使者。由于他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的模样,搞不好那女孩还以为……不,她不想继续沿这个方向想下去了。
他们坐了下来,他递给她几份打印信件,请她仔细看一遍。请问她以作家的身份,能不能看出这些信是男性还是女性写的?她仔细看着信。他刚才说,“以作家的身份”。她该把实话说出来吗?她举起茶杯,免得被他看到自己因为这个念头而微笑。当然不了,她要说谎。
“很难说。”她说,“这是小说吗?”
“也许吧。”哈利说,“我们认为信是杀害安娜·贝斯森的人写的。”
“那一定是男的了。”
哈利打量着桌子,她迅速瞄了他一眼。他并不好看,却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她当初,虽然听起来不真实,一发现他躺在家门外的楼梯平台时,就注意到这点了。或许是因为那天她比平常多喝了一杯君度酒,她觉得躺在那里的他面容祥和,几乎称得上英俊,就像有人把一位睡王子放到她家门口。他口袋里的东西散落在楼梯各处,她逐项捡了起来,甚至还偷看了他的钱包,找到他的姓名和住址。
哈利一抬眼,她就赶紧把目光移开。她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呢?当然可能。问题是他会不会喜欢她。但她总是歇斯底里穷紧张,毫无根据地恐惧,突如其来地啜泣。他不会喜欢那样的。他喜欢像安娜·贝斯森那样的女人,或是罗梦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