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他以为还会闻到她的香水味,但那气味已经淡得无法确定究竟真在房间里的,还是在他记忆里了。占据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像一艘罗马战舰。他坐在床垫上,手指触碰着冰冷的白色床单,闭上眼,感觉着床单的皱褶起伏。一种缓慢、沉重的贴地突起。那天晚上,安娜就在这里像这样等他吗?一阵愤怒的吱吱声传来,哈利看了看表,七点整,是贝雅特。几分钟后,奥内也按了门铃,刚爬完楼梯的他,双下巴都涨红了。他气喘吁吁地向贝雅特打招呼,然后,三人一起走进了客厅。
“所以你认得出来这三张肖像画里的人?”奥内问。
“阿恩·亚布,”贝雅特指着左边那张画说,“中间的是哈利,右边是艾夫·古纳隆。”
“了不起。”奥内说。
“嗯,”贝雅特说,“蚂蚁能够辨别蚁窝里数百万张其他蚂蚁的面孔。如果拿体重比例来看,蚂蚁的梭状回比我的大得多。”
“这么说来,我的梭状回恐怕完全没有发育。”奥内说,“哈利,你看得出什么吗?”
“比起安娜第一次给我看的时候,我肯定看得出更多线索。现在我知道她控告了这三个人。”哈利指了指举着三盏灯的女性塑像。“涅墨西斯,正义与复仇女神。”
“是罗马人从希腊人那边偷来的。”奥内说,“他们保留了天平,把鞭子改成剑,蒙上她的眼睛,叫她正义女神。”他走到灯旁,“公元前六百年,他们开始觉得血债血偿的法子不管用了,于是决定把对个体施加报复,扩大成公众事件,结果这个女人后来成为现代宪政国家的象征。”他抚摸着那冰冷的青铜女像。“盲目的正义。冷血的复仇。我们的文明却掌握在她手里。她不是很美吗?”
“就跟电椅一样美。”哈利说,“安娜的复仇并不完全是冷血。”
“应该说是既冷血又热情。”奥内说,“有预谋同时却又充满激情。她一定非常敏感。当然精神上肯定受过创伤,但我们谁不是呢?说起来,只是大家受创程度不同而已。”
“安娜怎么受创了?”
“我从没见过她,所以我只能猜。”
“说吧。”哈利说。
“就古代神祇的主题来说,我想你们都听过纳西索斯吧。这位希腊神不可自拔地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弗洛伊德将自恋的概念引入心理学,一个将独特性过分夸大的人,沉缅在无止境的成功美梦当中。对自恋的人来说,报复侵犯者的需求,往往胜过其他需求,这就是所谓的‘自恋式愤怒’。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就曾描述,这样的人如何利用手中的所有资源,只求对冒犯者施加报复,而那些冒犯在我们看来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比方说,表面上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拒绝,就可能使得自恋者不眠不休地工作,抱非做不可的决心,只求恢复平衡,即使造成死亡也在所不惜。”
“谁的死亡?”哈利问。
“所有人。”
“太疯狂了吧。”贝雅特喊了出来。
“事实上,这就是我的意思。”奥内冷冷地说。
他们走进饭厅。奥内在那张又长又窄的橡木桌旁,坐在一把直背旧椅子里试了试。“这种椅子已经没人做了。”
贝雅特呻吟了一声:“可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就为了扳回一城?总有其他办法吧。”
“当然有。”奥内说,“但自杀本身通常就是报复,因为你把愧疚感加在让你失望的人身上。安娜只是做得更激烈一些。何况,我们大有理由怀疑,她本来就不想活了。她孤单寂寞,被爱人抛弃,被家人拒绝。当不成艺术家,即使吸毒也没有帮助。总的来说,她心灰意冷,很不快乐,最后选择了预谋自杀。还有报复。”
“完全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吗?”哈利问。
“当然了,道德角度是很有意思的。”奥内交叉双臂,“我们的社会把活下去的道德责任加诸我们身上,也因此谴责自杀。不过,安娜显然崇尚古风,可能在希腊哲人身上找到了心灵支柱。希腊哲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死亡的时机,尼采也认为,个体完全有自杀的道德权利。他用的字眼是‘自愿死亡’。”奥内伸出食指,“但她必须面对另一个道德难题:复仇。由于她自称是基督徒,基督教的道德标准不主张复仇。当然了,矛盾在于基督徒崇拜上帝,而上帝却是最大的复仇者,不信上帝的人会坠人永恒炼狱,这种程度的复仇跟罪行完全不成比例。要是你问我,我会说这几乎可以上诉到国际法庭了。要是……”
“也许她只是充满仇恨?”
奥内和哈利同时转头看贝雅特。她担心地抬眼望着他们,仿佛刚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道德,”她轻声说,“对生命的爱。爱情。然而仇恨是最强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