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指甲花吗?”
“以前有。我嫌它花不好看,今年解除了。不过,籽还留着,有大红的、粉红的、金黄的。只要你喜欢,明年再种,估计能出来。”
“开年你可一定要种上。”育红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没问题,只要你喜欢。”卫红没有领会此话的用意,实实在在地回说,“要不,我把籽捎过来些,你也种上。”
“嘻嘻······我是个武人,懒得做那些文人雅士的勾当。咱们还是各投所好,也不强求。你就负责做务,我只坐享其成。”说着,育红忍俊不住甜甜地笑将起来。就这样,两人边说边走,嘴里谈论着花,慢慢地朝村外的那条小河走去。
水,是生命的源泉,此话一点不假。在广袤的西秦岭山区,水资源丰富,人们总是择水而居,村落亦是趋水而建,十有八九是村村有河。妙巧村西头就有一条小河,距最近的人家只有半里路。要说小,也不算小,最深处也能没过膝盖。除了爆发山洪,一年四季河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成为山村的一道天然风景。
要是在夏天,小河就成为两个村娃娃们的乐园。放牛回来,背麦路过,都可以跳进去洗个痛快。即使是大人们话干热了,就会赤脚站到里边,或双手捧水,洒在头上,或干脆把头放在水中,图个爽快。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呼叫声,洗衣服的年轻媳妇们打情骂俏的欢快笑语,姑娘们灿若银铃的甜蜜笑声,伴随着河水哗哗流淌的回声,接连不断,给山村带来一种特有的迷人色彩。
两人走到河边,河水依然清澈见底,游鱼来去穿梭,几只叫不上名的水鸟站在河心的圆石上,悠闲地梳理着身上漂亮的羽毛,时不时鸣叫几声,还有河水流淌的淙淙声,河边几棵老柳树被风轻坲的沙沙声,分明告诉他们,这里幽静但不寂寞!大自然为他们营造的环境实在是太合适、太完美了。可不是吗?就连河滩上放风筝的两个小孩,看见他俩都远远地躲开了。任谁都要赞美天公的好处,感念造物的奇巧。卫红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捞出水中的小片石,使劲抛出去,数着起落的水花,那神情,分明感觉不到河水的冰凉,忘记了身后的那个她。
“看把你能的,学会小孩的游戏了。”育红忍不住娇嗔一声,转而认真地说,“这次相亲,你准备了多少见面礼?”
听到她轻轻的问话声,他才回过神,陡然间慌乱起来:“啊······啊,这个吗?事前没跟你商量,九爸又不说,我又不好意思问,就不知该怎么办。妈在外边打问了一下,说人家的是二十到四十元不等,叫我拿五十元,意思是不能难为你。”
育红微微一笑:“那你哩?你准备拿多少?就不觉得五十元有点多吗?”
“我······我,这事我没经过,实在不知究竟该拿多少才对。反正,我总觉得有多少钱在你面前都拿不出手,拿多少钱都不合适。一路上我都想此事,实在把人难心四了。”
“那我就给你报个合适数——”育红把手指一伸,激动地说,“就要这个数——”
“究竟多少?”
“但愿别吓着你:一万块。”
“啊!”卫红听了头皮一麻,吃惊地瞪大双眼,看到她狡黠的眼神,才觉得是作弄他,便红着眼说,“你呀!真是······”
“真的。”育红把嘴贴到他的耳边,故作神秘地说,“我大早就说了,没有一千元的干礼不让我出门。我要一万,你感到吃惊,难道我要的多了?人是用钱能买到的吗?我的身子难道只值一千元?你不羞我还觉得羞呢!告诉你,如果给哪怕是一分钱的现金,我说啥也不进你家门,死活都不是你的人。”
“真的!”卫红更是吃惊,不解地问,“那、那怎么成?”
“那有什么不成的。世上的事情都是人做出的,脚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难道忘了鲁迅先生说过的话:‘地面上本来就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为了维护我的人权,为了我的人格尊严,我发誓不要一分钱的聘礼。此事古人有,现代我又不是头一个,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比《梁秋燕》时代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这也是全村大多数人的愿望,何况咱还有九公撑腰,怕啥?”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的低了又低,咬着耳朵对卫红说出九公的机谋。至此,卫红才知九公的心思,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育红说出真相,如释重负,看着卫红且惊且喜的怪相,忍不住抬头又笑。谁知笑声刚出口,就“啊”地惊呼起来——
原来,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有两个小孩放风筝,育红认得是村里王俊威的两个儿子。为避开小兄弟俩,他们便往下游走了一阵,直至看不见了方才止步。刚才只顾说话没留意,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小家伙顺风玩到河对面,是风的缘故还是人的原因,只见风筝挂在河边柳树枝头。哥哥就爬上树取,手刚触到风筝时,头戴的帽子却被数枝弹掉,不偏不端,刚好落进河里。哥哥在树上一声惊呼,惊动了他俩。
见哥哥帽子落水,站在树下的弟弟便亟不可待跑进河里去捞,人小水急,连捞几次都没抓住,眼看帽子越漂越远,急得他跑步追赶,刚要够着,不料脚下一滑,被水冲倒。哥哥还在树上,看到弟弟在河里一个劲儿扬着小手,恁是站不起身,吓得干瞪眼,束手无策,只怕爬在树上大哭大叫。卫红一看有危险,便像离弦的箭,飞跑到小孩近前,鞋也没顾上脱,跳下水一把将孩子提起,抱到河滩。他细心查看,孩子呛了几口水,业已吐出,没啥大碍,只是被河水冰的嘴唇发紫,浑身发抖。此时,树上的哥哥和育红都已赶到,见孩子平安,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哥哥早就吓傻,话也不会说,只一个劲地哭。育红安慰了句,掏出手帕擦干眼泪,慢慢儿平静下来。卫红本想送其回家,见弟弟能走路,哥哥害怕挨大人骂,执意不肯,育红就把捞住的帽子递给哥哥,目送小兄弟俩手拉手、哭哭啼啼离去。
直到俩小孩走远,二人才光顾起自己:育红只是捞帽子时湿了袖口,身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水滴;卫红的半截裤腿和鞋袜都已湿透,还在滴水。深秋的水虽然冰凉,可他内心却是热烘烘的,没有丝毫寒意。育红心疼地连连催促,要他赶紧回家换衣服。他心里还有许多话儿没说,只是脱鞋倒掉积水,拧干裤腿上的水,磨磨蹭蹭不想回去。直到育红发急,方才回转。
经此一折腾,时间就大了。刚转过河湾,碰上前来找寻他们的育春,见面就说:“我当把你们死哪里去了,害的人四处打问,不见踪影,没想到却跑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来了。大喜日子当真会选地方。”二人只是陪笑,只不言声。育春看到卫红的湿鞋,问道:“怎么连鞋都湿了?该不是龙女也看上了你,吃了一回水龙王的盛宴!说,到底咋回事?”卫红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过河时没踩稳石头,不小心给滑到水里。”育春有点不相信,手指着姐姐说:“该不是你使的鬼吗?”二人相视一笑,育红也不分辨。
三人进院,少不了麻婆子一顿唠叨,这且按下不表。张兰芳看见卫红的湿鞋,抱怨了女儿几句,便拿出细磨石的裤子鞋袜,逼着卫红换上,才忙她的去了。自打卫红出门,炕上的多九公和细磨石就扯上了“庄农经”,说的极为投缘,这也叫“生意人不离本行”。卫红二次进屋,就不觉着生疏,自然多了,回答了细磨石的几句问话,育春已端着饭菜进来,就搬桌摆碟,跟着忙乎。主食是水饺,还有粉条、肉片、鸡蛋、豆芽等小菜,相当丰盛,显见是张兰芳大费了一番心机。
炕上二人见饭菜上齐,便打点精神,掐灭烟头,坐端坐正,准备吃饭。细磨石见卫红还坐在炕楞边,发话道:“你看这娃怪不怪,怎么三番五次叫不上炕,难道炕上有刺不成?不上炕了就端出去吃。”卫红还分辨说“炕上坐不住。”细磨石死活不依,多九公打个圆场,就勉勉强强上炕坐了,才开始动筷子吃饭。
饭后,又端上茶。卫红不喝茶,白糖水早有准备。总之,张兰芳的待客之道蛮丰厚的。多九公喝了几口茶,清清嗓子,问张兰芳道:“娃娃都吃了没?”张兰芳说:“早都吃过了。在下房躲命着哩,我去叫来。”说着便出门叫道:“育红,你九爸叫哩。”
“就来了。”紧随话音,她便轻飘飘走到炕边。卫红抬头一看,比早上自是不同,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桃红上衣,粉红衬衣,民警蓝喇叭裤,青春呢高跟鞋,肉色袜子;额头上刘海梳的溜光,再配上一张杏脸,一双秀目,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亭亭玉立。卫红暗自纳闷:“早上怎的不打扮呢?奥,对了!她怕出门太招人目,就是比我想的周到。”至于想的对与不对,当然只有育红心里清楚。
育红一进门,多九公就说:“来了大半天了,咱不见你的面?眼看就要走了,你们也该交换点礼物。”两个小的还没表示,却把细磨石紧张坏了。他虽然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悠闲样,但那双小眼睛就像老鹰发现兔子,死死地盯在多九公身上。
“要我说呀,给我当媳妇子可要学些本事。我不是自夸海口,卫红这娃看起眯着哩,吹起利着哩。就种几亩薄地,乡长还亲自发奖哩!能叫地增产的办法就是科学种田,刚才我和你大还扯过,你也得学学。将来你们一结婚,我的那份责任田就转包给你,可要务好,我也有奖励。”此话乍听像开玩笑,多九公却说的一本正经,卫红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育红笑着回答:“你要求的对,我一定遵从。至于学的咋样,就看有人教没?”
“现在的社会还用得着人教?师父我给你带着。”多九公边说边从包里取出几本书,让卫红交给育红。育红双手接过,坐在椅子上翻了起来。细磨石心说:“哼,我看你还能唱个啥王家哥?”肚内正在寻思,多九公的“王家哥”就向他唱起——就见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新书,递到细磨石眼前:“他大,这是给你的。卫红知道你最需要它,专门托人走后门弄来的。你也要好好学习,莫要负了娃的一片心意。”细磨石接过一看,是本《养殖大全》,还是精装本,一瞧定价:“乖乖,还六元五呢!”信手翻开,见里面有养鸡养鸭养鹅的,还有养牛养羊羊兔的······家畜家禽,样样俱全。“嘿,还真是大全呀!今后搞点小副业就不用再求教人。好小子,真精啊!”心里赞叹一声,忙对多九公说:“好、好,我还确实需要它。”忍不住翻到“怎样养兔”一章,仔细看了起来。真是越看越爱,越看越好,早把一点小心眼钻进书里去了。张兰芳见父女俩都在翻书,提醒女儿说:“你给卫红准备的啥礼物?该拿出来了吧。”育红方才猛然醒悟:“我该给他什么呢?毛巾?不好。给啥好呢?自己真是大意,把这个茬给忘得死死的。”思来想去,没一样能拿出手的称心东西。“嗨,把人用过的那支钢笔送他算了。”想到这便拉开抽屉找寻,那见影踪?“唉,看我的好记性!自毕业后就把它关了禁闭,放进板箱里了。”就去开板箱,箱盖上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便一手按住,用头顶住箱盖,一只手在箱里边摸。好不容易才摸到钢笔,关箱子时一不留神,就听“啪”一声,收音机就掉到桌面上。
细磨石的家规中有两不准碰,一是兔子,乃家庭副业,被视为命根子;二就是这台收音机,他经常收听新闻及农家致富信息。见跌到桌上,就跳下炕,赤脚跑过去,掌在手中拧开旋钮,没有一点声响——眼见被震坏了。他又急又气,发火道:“唉,好我的小祖宗呢!干啥事情都是毛手毛脚的。看看,又给人董下几块钱的眼儿。”
育红心知闯了祸,任其数说,只不做声。张兰芳见女儿有些难堪,就拦劝起丈夫:“哎,我神服你哩!不管有人没人,呱哩呱哒没个把门的。把外能值几个钱,如此大惊小怪,让人听见拿屁股笑唤呢!”
细磨石刚要发作,多九公正要拦劝,却被卫红抢在前面:“我来看看。没一点响声,八成是把那根线给震掉了。”就从细磨石手里接过收音机,问育红说:“家里有没有改锥?”
“有哩。”育红答应一声,就拉开缝纫机的抽屉,取出两把改锥递给卫红。卫红很熟练地打开收音机,拆下机芯,一根一根挑起线头,认真检查。果不出其所料!由于线路老化,连接扬声器的那根给震掉了。仔细接好,装上电池一试,就响开了。方才慢慢安装好,摆放到老地方。
收音机一响,细磨石的老脸上浮起笑容,育红也偷着笑了一声,一场小小风波就此平息。细磨石嘴里不说,心里赞许道:“好小子,不简单,能行!看来,还是念的书多了好。”
这场意外风波,倒把见面礼的大事给搅黄了。多九公见时机已到,起身说道:“你们都忙着,我回去还有点事情。常言说‘强留客不如早打发’,就此告辞。”说着便下炕穿鞋,细磨石两口子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全家人跟着送到大路口,正要分手,却见王俊威的女人——人送外号“小缠丝”的岳燕云赶上前来,一手拉住多九公,一手拉住卫红,不容分说就要往家里扯。多九公不知就里,卫红心下明白,连忙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说:“嫂子,娃好着里吗?”小缠丝听了,索性高声大嗓起来:“哎,你们千万不要急着回,好歹到家里坐坐。今天要不是遇上你,就闯下大祸了。娃娃回来一说,我就过来看你,见正在吃饭,就不好意思进去。你看看,鞋都没有干······”小缠丝一闹腾,就招来一大帮瞧热闹的人。小缠丝就把卫红水里救孩子的事绘声绘色地演说一遍——这也是她的能耐兼特长,只要一听事情经过,就能编个亲眼所见,要不怎么能叫小缠丝呢!众人听完,都把眼光投向卫红,只宭的他满脸通红,恨地面没个窟窿可钻······
虽说好事是卫红做的,唇舌还得多九公去费。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方才摆脱小缠丝的纠缠,告别了育红全家及瞧热闹的人,好不容易才走出妙巧村。一出村口,多九公吐了一口长气,夸赞卫红道:“哎,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说到底还是知识多了好。”卫红腼腆地说:“还不是额头上擦洋火——硬碰着的。”多九公乐了:“嘿,不管怎么说,第一阵实是旗开得胜!”
叔侄俩边话边行,却被育红追上前来。原来,她把送钢笔的事给忘了,就追赶过来。多九公就说:“你们两个再谈谈,我就先行一步。”说完便知趣地走开。
多九公一走,二人无拘无束,打开话匣子:笑说方才发生的事情,议着将来的美好前景。山间小路上,不时飞出育红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