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鸿儒泪眼迷离,站在大门口,嘴不能言,步不能举,只是抬起手腕,用袍袖轻轻揩拭。老太公走到门口,见状心中一怔,问道:“仙长贵体有恙?”孙鸿儒忍住悲伤,强颜装笑道:“没什么。”太公奇道:“你泪眼迷蒙,莫非眼睛不大舒服?”孙鸿儒擦干泪水,掩饰道:“好着哩。适才不慎,眼内飞进一只蚁虫,方才献丑。”太公关切地说:“别看小小蚁虫,也会含毒害人,大意不得。要不叫下人看看?”孙鸿儒摆手道:“不必劳烦,虫已揉出,料无大碍。”太公拱手相让道:“那就好,请随我内堂叙话。”
孙鸿儒连连点头,拱手还礼毕,跟着太公,走进大门。行不几步,耳听“嘎吱”一声,那人关好大门,一溜小跑着赶上前来,欲要带路,太公把手一挥,道:“你不必跟从。仙长非比常人,须找个清静之处,免得俗人叨扰,坏了雅致。你去通知厨房,准备果品茶盘,着迎儿送来伺候即可。”那人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去了。
孙鸿儒举目四顾:眼前整整三重院落,东西皆有厢房,错落有致,排布整齐。迎面正厅屋门大敞,明柱长廊,飞檐高挑,镶嵌花木栏杆,放置桌椅茶具,摆满根雕盆景,古香古色,经典雅致,显见是个会客厅。院内铺着青砖,间或圈出几块空地,遍植花木,散发阵阵幽香。经过一个圆形拱门,便是内院。孙鸿儒伸头一看,只见院内景致非凡:正中一座假山,渗水石质材,造型奇巧,百孔千峰,湿湿润润,遍布青苔险峻处长着几树枯枝新芽,苍劲挺拔;宽阔生有数丛兰草悬花,郁郁葱葱。假山下是一个偌大的水池,周遭石雕栏杆,池水清澈,游鱼穿梭,水面莲叶微动,箭头簇簇。转过假山石畔,见一精致凉亭,铺设得齐齐整整,里面排列着香几方杌,器玩文房,俱是齐备。四围雕栏曲槛,山石周匝,花花草草,恍若桃园胜境!
二人走进凉亭,相让落座,叙过寒温,太公却才将对方细细打量,但见他:
头戴七星宝巾,
身穿玄青衲袄;
足登八搭麻鞋,
手执竹节尘尾;
腰系结穗麻绦,
背负百宝行囊。
面容其特,
不拘言笑。
举止洒脱,
飘飘然有出世之姿;
神情庄重,
恍恍乎呈入定宝相。
隐隐约约旧身影,
似曾相识常客来。
孙鸿儒见太公虽然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身板硬朗,着装整齐,气定神闲;举手投足,全无老态龙钟衰弱;干净利落,尽现生龙活虎气势,心中自是十分宽慰。四目相对,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互相观瞧,涌上几分难以言状的情愫。似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着,形似木雕泥塑,呆在那里,直到有人进来,方才打破僵局。
来者是那门童,只见他一手提着竹制食盒,一手提着一把黄铜水壶,后面跟着一个丫鬟,端着雕漆托盘,放满茶具,轻轻款款走进凉亭。孙鸿儒如释重负,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将眼光投向丫鬟,见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头上乌云巧挽,足下举步轻盈,碧翠压鬓,桃腮微红,柳眉杏眼,齿白唇红,人物齐整,标致可人。门童放下食盒、水壶,一声不响地退下。丫鬟放稳托盘,俯身打开食盒,取出四个果盘,摆在桌上,里面分别是松子、核桃、蜜糖素点心、油炸花馃馃。整理好果盘,便轻舒皓腕。舞动玉手,启筒、拣茶、冲洗、浸泡、入盏,一气呵成,动作优美,手法纯熟。片刻工夫,二人面前便出现两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俨茶。丫鬟摆放整齐,屈身敛衽,轻启朱唇,莺声燕语道:“客官请用茶。”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思的太公猛然醒悟,右手一摆道:“你下去吧,我们自斟自饮。”孙鸿儒赶紧插上一句:“有劳了,多谢。”丫鬟嫣然一笑,也不答言,车转娇躯,迈开碎步,风摆柳般悄然离去。
太公端起茶盏,双手擎在面前,说声“请。”孙鸿儒忙端起茶杯,依样回礼,微笑道:“多谢。”太公低头品茗,不再言语。孙鸿儒揭过盖碗,只觉一股难闻的腥气扑面而来,端在手中的分明不是昔日那清香四溢的茶水,而是鱼坊屠户倾倒的秽物,恶心至极。见太公品的津津有味,却才明白:自己久服地髓,未食人间烟火,这杯茶实是首次接触的尘世饮食,却才有此气味。便硬着头皮呡了一口,强行咽下,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般难受,几欲呕出,只好蹙眉皱目,连吞口水,这才按捺住。太公见状,奇道:“怎么,茶水不对仙长口味?”孙鸿儒放下茶杯,摇手道:“贫道久居深山,平素只饮山泉,委实不惯吃茶,望太公莫怪。”太公“哦”了一声,道:“修行人着实辛苦,那就叫人一盏山泉水吧。”孙鸿儒回说:“不必麻烦。”伸手抓起几粒松子,丢入口中,磕去皮瓣,轻咬慢嚼,顿觉满嘴清香,不再恶心难受,心中大块,暗叫一声:“不亏为神仙果也!”便吃着松子,与太公闲话起来。
“敢问仙长尊号,却在那里修炼?”
“长者面前岂能称尊。”孙鸿儒谦恭道,“免尊去号,贫道洞玄子是也。四海漂泊,居无定所。”
“哦,原是一位得道高人。”
“千万莫提此话,折煞小辈了。”
“真人不必谦辞。观你仙风道骨,风姿绰约,异于常人。有缘驾临寒舍,实是蓬荜生辉,增福不浅。”
“太公家事从容,风风光光,身体康健,心地光明,福报已是人间至极。自当清心寡欲,安度晚年,何来增福之说?”
“若论眼前景况,老汉亦算心满意足,再无奢求。怎奈人老心事多,眼看去日无多,便时时生出些许遗憾。”
“太公有何憾事,不妨明言。小道力所能及,自当解惑。”
“唉!”太公叹息一声,脸泛红光,动情地说,“一见你面,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近感,分明遇到久别的故人,就想尽舒胸臆,一决块垒。你说,该不是我老糊涂了吧。”
父子恩情,血浓于水!不管孙鸿儒也罢,洞玄子也罢,变来变去,改变的只是你的身份地位,那种与生俱来的亲缘关系,却怎么也不会改变。太公无意之言,勾起孙鸿儒满腹心事,不由眼眶发红,试想表明身份,认了老父,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转念一想,世上早就没有孙鸿儒这号人物了,我何必要兴风作浪,扰乱这个平静的幸福家庭呢?思来想去,理智还是占了上风,终于克制住认亲的冲动,强妆笑颜道:“贫道亦有同感,应是缘法凑巧,心意相通使然。太公不必多虑,有甚心事尽管道来,贫道推心置腹,洗耳恭听。”
太公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沉思半晌,幽幽说道:“纵观一生,虽无多大建树,却也问心无愧。只有三件事,令人抱憾终身。”
“那三件?”
“第一件,中年丧子之痛。”太公揉揉眼睛,神情悲怆地说,“实不相瞒,老汉祖居山东太州,为避战乱,七年前迁居此地。将及二年,许是水土不服,小儿身染风疾,医治无效,恐祸及他人,弃之荒山独处。使其心灰意冷,为了不再带累家人,跳了地穴,落得个尸骨无存。要是当初多些耐心,不要抛弃,兴许他还活在世上。细想起来,可不是我亲手断送了他?”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此皆他的命数,怨不得别人,您不必为此事痛心。论起当时的情势,这个结局也是最好的选择。第二呢?”
“其二,儿媳青春年少,虽生有一子,因系长孙,太婆百般溺爱,一手抓养,不让别人插手。婆孙感情最好,母子关系却淡,媳妇的心便不十分放在家内。儿子故去,守满三年,娘家屡屡来人劝嫁,实则也是她的意思。我见她在家有些不安分,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倒陪些妆奁,教娘家另行改嫁,又亲手断送了一个至亲之人。可谓是子媳全无,引以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