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子训摇手打断他的话道:“谢什么?累你遭罪,皆我之过,只要不记恨就谢天谢地了。”
青木仙诚惶诚恐地道:“岂敢,岂敢!”
蓟子训有些歉意地说:“其实,足下也是代人受过。要你在此受宭,只要是为打张道岭那张老脸,挫挫鸡峰山的名头。再说,不拿你立威,怎能镇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他们又焉能乖乖听从我摆布。故而出此下策,实在情不得已。”
青木仙连连点头道:“前辈毋须解释,小的心中明白。”
蓟子训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只要处置完兄弟的丧事,便自天各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当前眼下,还须你鼎力相助。”
青木仙道:“许文案之死,我心中有愧,理应帮忙。何况咱又是不打不相识,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阁下客气了。”蓟子训见户宝、徐能端茶携点而至,便岔开话头道,“先喝杯热茶,胡乱凑合着填饱肚子,好生歇息一宿,白天还指望你这个大总管好好操持呢!”说完便向灵堂去了。
青木仙、户宝、徐能三人,围着篝火,喝着茶水,闷声不响,静静地坐到天亮,一夜无话。
翌日,青木仙令人撤去绳网,恢复交通。南来北往的行旅客商、贩夫走卒开始走动,见到这个突兀出现的灵棚,自然要问个根由。好心者免不了前往灵堂上香,哀悼亡人,劝慰孝子;好事者便把这个信息添油加醋地传播于途,这个关津要道便不再孤寂。临近中午,延请的道士及鼓乐相继到来,乏牛坡随之热闹起来,诵经的钟罄声与供祭的鼓乐声此起彼伏,青木仙索性再送蓟子训一份人情,开办筵宴,来者有份。附近村落百姓纷纷赶来瞧热闹,顺便帮上一把,还能享用免费的美餐,人来人往,每天不下百人之数。在这荒山野岭,恁是将一场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蓟子训甚为满意,三保母子更是感激涕零,不再仇视青木仙等人……
第三日,墓室修好,经忏完毕,青木仙及其部属皆披麻戴孝,在轻吹细打的鼓乐声中隆重地安葬了许靖。
玉娘子欲与三保留下守墓,蓟子训摇头劝阻道:“你们孤儿寡母,在这荒山野岭,极为不便,万不可生此念头。再说,亡人入土为安,生者业已尽心了。兄弟泉下有知,绝不允许你们母子留此险地。”玉娘子悲凄凄道:“好歹夫妻一场,总该要守够七期,心却才安。”
青木仙见蓟子训沉吟不语,有些为难,便凑近说道:“蓟前辈与夫人适才所言,皆有道理。我这里有个计较,不知当讲不当讲?”
蓟子训道:“都是熟人了,有甚不好讲的?不必拘礼,说来听听。”
青木仙道:“夫人在此孤身守墓,实为不妥。若不烧七期纸,于情理也说不过去,致使前辈左右为难。小的有个两全之策:乏牛坡下有处村寨,唤做‘喂儿沟’,村人尽皆入教,实为鸡峰山属地。夫人莫若暂且寄居于此,相互也好照应,方便四时八节扫墓祭祀。至于看护墓地之事,那就再简单不过了。此处有个教中预防匪患的营寨,有二十余名营兵驻扎,就近拨上数人看护墓地,亦是举手之劳。此事就交与在下,不须二位劳心。”
“足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蓟子训思索片刻,看着青木仙委婉地说,“他母子二人的去留,我已有了计较。此去不远就是白云峰,不瞒你说,那是老夫选中的道场,经营有年,根基颇深。白云峡前后数十里的百十户人家,皆会卖老夫面皮,随便找户可靠人家安置他们没有问题,我也放心。至于守墓的事,我此番回去,三、五日之内派遣数名纪府家兵看护,料也不是难事。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弟近水楼台,在我的人到达之前,就劳烦你差人看顾,我代他母子先行谢过。”
蓟子训的一声“老弟”,青木仙受宠若惊,忙不迭道:“此事便包在小弟身上,如有差池,拿我是问。”蓟子训道:“足下费心了,”青木仙连声道:“不敢,不敢。”
蓟子训见户宝吩咐手下欲拆除灵棚,便对青木仙道:“这些棚子搭建不易,拆了就是一堆柴火,无甚用处。莫若留着,教行旅之人有个遮风避雨的歇脚之处,亦是好事一桩。”青木仙顺从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前辈处处与人为善,真乃道德高人,名不虚传。”说完便亲自安排去了。
待一切收拾结束,打发了人众,蓟子训对青木仙拱手作别道:“屡屡唐突冒犯,虽事出有因,但足下毫不记恨,还以德报怨,其情操实在令人钦敬。此番回去,劳烦你将此事不须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与张道岭,教他早做准备,七日之内我必亲自登门拜访,套谢他的大恩大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青木仙连声称是,目送他们三人走进山垭口,却才嗟叹连连,领着户宝、徐能一干人等无精打采地郁郁下山。
到了白云峡,蓟子训将三保母子安顿在中街杜长者家,歇了一晚。清早起来,蓟子训被杜长者强留着用过早饭,便辞别玉娘子,留下黑狐看护,径自拽开大步,急火火赶去秦州府商讨对策去了。
仙家妙用,各有其法,路上行程,自不赘言。
蓟子训到了秦州,见到楼玄,拿出执事图,将张道岭中秋前后欲要起事的根由细讲一遍。听的楼玄暗暗心惊,以手加额道:“幸亏咱们察觉的早,提前做了布置,要不到时手忙脚乱,麻烦可就大了。你去纪府调集家兵,做好接管城防的准备。我这就火速申报朝廷,讨旨征剿,来个先下手为强,管教他灰飞烟灭。”蓟子训道:“使君不可。”楼玄道:“却是为何?”蓟子训道:“使君稍安勿躁,听我分剖:使君手握三万大军,兵精粮足,战将如云,尽皆忠勇之士,又有地方豪强支持,师出有名,胜券在握。可是,一旦开战,必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给秦陇大地带来灭顶之灾,有负我的初衷。”楼玄道:“难道先生还有别的良谋。”蓟子训道:“我看此事最好不要惊动朝廷,免得被其掣肘,反倒误了大事。”
楼玄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如今朝廷昏暗,奸人弄权,忠直贤臣引退,好大喜功者云集。此事上报,必将朝野震动,肯定会节外生枝,弊端在所难免。但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如若不报,定会招来非议,后果实难预料。”蓟子训笑道:“使君想的太复杂了。”楼玄道:“地方一旦发生叛乱,必定惊天动地,此事实在不简单呀?”蓟子训道:“我想此事最好不用官府出面,免得激起民怨,引起战火,得不偿失。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先利用民间武装,以民制民,没准还能消弭战祸,化干戈为玉帛,造福民众。”楼玄道:“计将安出?说来听听。”蓟子训道:“使君调两千精兵,杂入纪府一千家兵之内,打着纪府防范匪患、维持地方治安的旗号,分做百余队,布置在白云峰至祁山堡的关津要道,安营扎寨,遥相呼应,做大声势。即可震慑敌胆,使其知难而退;又能保证一旦发生战事,可保秦州无虞。有了这些后援,我就亲赴鸡峰山,面见张道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晓以利害,使其熄了作乱之心,遣散武装,还秦陇大地一方安宁。使君天纵将才,见多识广,此等班门弄斧之策,不知可行否。”楼玄沉吟片刻,犹疑不绝道:“此计虽妙,争奈那张道岭老谋深算,实当世枭雄也,等闲言语未必说得动他。鸡峰山久蓄异志,网罗了诺多江湖豪客,皆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先生乃旷世奇才,人中龙凤,岂能以万金之躯孤身犯险?要是有甚差池,我无颜面对秦州父老。为了稳妥起见,欲行此计,你还是不要亲自前往,另遣他人为好。”蓟子训哈哈笑道:“多谢使君抬爱。老朽的安危,使君不必担忧。不是我狂妄托大,鸡峰山虽说是龙潭虎穴,在我眼里犹如草芥。此番前去,谈成便罢,如若谈崩,全身而退还是有把握的,你大可放心。这个说客非我莫属,使君只须稳坐中军帐,做好后盾即可。”楼玄道:“既然先生心意已决,我也不再阻拦,就依你的计划行事。我这就亲自挑选两千精兵、一百名偏将,充作纪府家兵,沿途设防。为了稳妥,再将三万大军分作三路,分别驻扎在老河口、滩子头、天水关一带,以壮威势。倘若谈判失败,便于征剿。”蓟子训道:“使君如此调度,实乃两全之策,再好不过。”
两人计议已毕,便分头行事,毋须细表。
果然是兵贵神速!未及三日,东起白云峰、西至祁山堡的所有关隘路口险阻之处一下冒出无数军兵,约有百余队,打着纪府“保境安民、清除匪患”的旗号,安营扎寨,遥相呼应,摇旗呐喊,盘查行旅,缉拿山匪,将沿途二百余里地面,把守地似铁桶一般。
蓟子训亲率数队人马,分别布置在白云峰附近的碎石梁、陶家湾、木其滩、龙潭坝等处。带上剩下的三十名精壮,径赴乏牛坡,以看护许靖墓地为由,打发了鸡峰山守军,顺利接管了这处交通要道。将一切安排妥当,蓟子训这才大模大样地前往高桥驿,拜会鸡峰山派驻此地的执事。
那名执事早就从军兵口中得知蓟子训到了乏牛坡,晚上提心吊胆,白天如坐针毡,真是寝食难安。此刻闻知蓟子训大驾光临,心知走避不开,只得硬着头皮迎接,热情款待。从其口中得知,青木仙已在三天前回山复命去了,户宝、徐能二人也回了各自的防区。蓟子训教执事弄了一辆豪华马车,先去火麻岩,再至洛江峪,召见户宝、徐能二人,要他们陪同拜山。二人已领教过他的手段,不敢违拗,只得依允。蓟子训要他们多带从人,弃马乘车。二人乖乖听命,徐能开路,户宝后卫,蓟子训稳坐中军帐。三辆豪华马车,在百余名军兵前呼后拥中,浩浩荡荡地朝鸡峰山进发。沿途营寨接到线报,竞相迎迓,其阵势与那张道岭出巡毫不逊色!
鸡峰山得到消息,张道岭忙招集高层,商议对策。打虎郎君主张派教中高手沿途设伏,将其暗中击杀,给秦陇太守一个下马威,籍此壮大山寨声势;玉面郎君提议以礼相待,先摸清他的底牌,再灵机应变,方能掌握主动,值此紧要关头,不可轻取妄动,以免因小失大。双方据理力争,身后皆有一帮追随者,众人七嘴八舌,谁也说服不了谁。弄得张道岭左右为难,委决不下,最后只能采取折中方案:令打虎郎君调遣教中高手,布置在鸡峰山周围,一旦谈崩,即刻动武。至于蓟子训的死活,全凭他的造化。双方这才停止争论,分派人手,各行其是去了。
众人散去,张道岭深感不安,却才觉察到鸡峰山并非铁板一块,实则暗流涌动,不容小觑。他深知再坚固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基业,如果选不对方向,一步走错,就会毁于一旦。回想起青木仙先前禀告的许靖死讯和蓟子训出神入化的非人手段,以及秦州府楼玄的近日举动,越想越是后怕。回到静室,苦思冥想,始终拿不定主意,精明老道的他第一次没了主张,昔日那种君临天下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深深的担忧和恐慌。整个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谁也不见,苦思对策。真乃是:
蓟子训在路上走得舒坦,张道岭在山上等得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