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郎君见状连忙起身,弯腰双手搀扶,一叠声谦辞道:“老人家快快请起……些须小事,何劳您如此大礼,小生委实消受不起,真真折煞人了!”杜福那里肯起,推金山、倒玉柱,恁是行了三叩九拜之礼,方才作罢。
杜长者冷眼旁观,只不则声,待两人折腾完,方才言道:“难得郎君能在百忙之中不辞劳苦,长途跋涉,搭救老朽性命,真是感恩匪浅。”
玉面郎君将矮凳移至杜长者榻前坐定,抱拳施礼道:“老先生言重了。治病救人乃小生分内之事,何来辛苦?再说,您老德高望重,乃一方人杰。能为您尽绵薄之力,荣幸之至。”
“多谢郎君抬爱。”杜长者抱拳还礼毕,复又问道,“我躺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杜福忙抢着回答道:“足足四天三夜。”
杜长者“哦”了一声,感慨道:“那天与吴昆比武,一时不慎,被其金蛇枪震碎丹田,自知必死无疑,熟料郎君妙手回春,不啻天降贵人。此番活命之恩,如同再造。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日后倘若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相烦知会一声,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玉面郎君笑道:“相识遍天下,知己有几人?老先生侠肝义胆,英雄神武,小生平生敬佩得很,只是无缘深交。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若蒙不弃,结一忘年交可乎?”杜长者抚须长笑道:“郎君快人快语,尽显磊落胸襟,老朽就当仁不让,忝作兄长便了。”玉面郎君起身答谢道:“如此甚好。小弟这里拜见哥哥,倘望提携则个。”杜长者哈哈一笑道:“彼此,彼此……”
果然是“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江湖儿女,豪气干云,重情重义,超乎常人。两人互述寒温,相见恨晚,分明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恰似两个初次谋面的至亲。说道入港处,就差撮土为香,跪地结义。说得投机,谈得畅快,不知倦怠,忘却劳乏,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日色过午。
玉娘子闻知杜长者醒转,心中宽慰,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一扫而光,便亲自下厨整备了一桌丰盛酒饭,差人屡屡到密室探视,皆回说房门紧闭,不敢通传。玉娘子等得心焦,实在忍耐不住,亲自来到密室门口,听闻里面欢声笑语,相谈甚欢,知无大碍,略一思索,举手叩门,尖声叫道:“老管家,开门来——”
门外一声唤,惊醒室内人。杜福听到玉娘子的叫声,忙“吱呀”一声拉开房门,满脸堆笑道:“原来是小娘子到了。”玉娘子娇笑道:“我能进去吗?”杜福一叠声道:“能,能,能……”玉娘子轻移莲步,曼摆柳腰,轻轻款款走到病榻前,朝二人行礼毕,不无感激地说:“先生活命之恩,如同再造。奴家代表合府上下三十余口家小衷心感谢,万死难报。”玉面郎君摇手道:“娘子说得什么话?杜长者仁义布于四方,福大命大造化大。不才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休要如此。”杜长者哈哈一笑,接过话头道:“要不是遭此变故,老朽也难得结识一个好兄弟,可谓是因祸得福。女儿不必客气,以后咱都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分彼此。”玉娘子道:“老爷子病体初愈,又认了这么好的亲眷,可谓是双喜临门。合当好好庆贺一番,方是正理。”杜长者抚须笑道:“该当如此,还是女儿心细。”玉娘子道:“酒饭业已备好,咱这就赶紧入席吧。”众人说声好,七手八脚将杜长者扶下床,试着走了几步,勉强能行,便挽住玉面郎君右手,相伴而行。
一出密室,便被闻讯赶来的人群围住。大家七嘴八舌,嘘长问短,好不热闹。杜福费了好多周章,方将人伙劝散。一行人簇拥着杜长者二人,兴高采烈地来到客厅,安席入座。其间热闹,自不必说。
为庆贺家主康复及答谢宾朋,杜府是天天筵宴,夜夜笙歌,比过年时节还要热闹。可玉面郎君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淡淡愁绪时不时锁上眉梢。玉娘子为人精细,看出端倪,疑心于杜长者身体有碍,觑个空当,讨问缘由。玉面郎君沉思再三,叹口气道:“娘子聪慧过人,既然问及此情,我就实言相告:令尊伤情,极为严重,丹田受损,脏腑移位。表面上看似恢复良好,饮食如常,神清气爽,除武功尽失,余皆与常人无异,实则全凭我早晚间输入的真气助其血脉运行,方才有此表象。时间一久,恐又要卧床不起了。”玉娘子惶急问道:“难道说无法治愈?”玉面郎君皱眉道:“难,难,难。行气只是治标,要想痊愈,须得治本。”玉娘子道:“怎得个治本之法?倘望先生明示。”玉面郎君道:“所谓治本,须得天才地宝,焙土归元,去旧生新,补益营卫,调和气血,滋润脏腑,养护神魂。”玉娘子又问:“啥是天才地宝?”玉面郎君道:“就是天地间灵气所孕育的珍稀药材。至于确切所指,因我习得是医宗外八门,故不甚了解。要知端的,只能讨教那些内八门的药理圣手。”玉娘子道:“先生有相知的药理高手吗?”玉面郎君摇首道:“这个……这个还确实没有。”玉娘子又不甘心地问道:“要是没有天才地宝,其预后如何,可有性命之忧?”玉面郎君嗟叹道:“若没有天才地宝加持,百日一过,心血耗尽,纵大罗神仙也难续性命。”
玉娘子听了,悲从心来,忍不住潸然泪下,痴痴说道:“这却如何是好?”玉面郎君安慰道:“小娘子不要太过悲伤。自古常言讲的却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武道中人,强如西楚霸王,英雄盖世,勇冠三军,气吞山河,力能扛鼎,放眼天下,谁人能及?也难免乌江成刀下之鬼,何况常人乎!杜长者出入沙场,久经战阵,刀下亡魂成百上千,要不是他看透世情,急流勇退,归隐山林,积德行善,恐怕连这个结局也难落下,此亦谓是不幸中之大幸也!”玉娘子啜泣道:“话虽如此,但哀莫大于生离死别,教人眼睁睁看他就此离去,委实心有不甘。”玉面郎君道:“小娘子节哀顺变。从最坏处着想,也还有三、四个个月时间。在此期间,好好尽孝,图个心安。”玉娘子道:“你难道再不管了?”玉面郎君道:“尽人事,听天命。我暂不回去,每天行功两次,自可益气培元,强身固本,虽然创造不了奇迹,但延续生命还是有些作用。”玉娘子拜谢道:“那就有劳先生了。”玉面郎君道:“此乃分内之事,毋须客套。”
自此,玉面郎君住在杜府,每日除了运功疗伤,就是与杜长者品茗饮酒,谈古论今。扯些江湖奇事,侃些风土人物,论世间英雄豪杰,品珍藏古玩墨宝……二人意气相投,相见恨晚,日子过得飞快。在玉面郎君精心照料下,杜长者身体一日好似一日。虽然间武功暂失,但饮食起居一如常人。合府上下尽皆欢喜万分,对玉面郎君犹如神明般敬爱。
忽一日,鸡峰山差来信使,言说教中出了大的变故,立请玉面郎君回去处理。玉面郎君见事情急迫,不敢怠慢,只能辞行。自然免不了一番依依惜别、热情欢送等诸多情节,再不赘述。
不久,经营汉中商号的杜贵赶了回来,同来的还有张修的大弟子一行人。那大弟子姓邱名良,见充奸令之职,虽说手段高强,但生得古怪,一副尊容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人送外号“鬼面圣手”,乃张修麾下核心成员之一。此番前来,带着六名贴身护卫,个个身材魁伟,威风凛凛,气势着实不小,显见其在教中身份地位极为尊贵。杜福闻讯带人赶到村口迎接,见邱奸令身材瘦小,贼眉鼠眼,鼻孔朝天,神态傲慢,心中便有些不快,只简单客套几句,与杜贵二人将其迎到府中。
一进客厅,邱奸令也不推让,只身大剌剌上首坐了。六名护卫环列身后,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如临大敌。杜福二人见此阵仗,亦不好落座,只好站在两旁陪侍。须臾,丫鬟奉上茶点。杜福执壶沏满茶盏,双手捧给邱良,毕恭毕敬地说:“奸令请用茶。”邱良泛着白眼,朝天鼻抽动一下,只手接了,轻轻呷了一口,咂咂嘴巴,感觉不错,这才慢条斯理地轻啜浅饮,样子十分滑稽。杜贵要给护卫倒茶,却被邱良出言阻住:“在某家面前,他们还没有吃茶的资格,不用搭理。”
如此尖刻的话,任谁听了心里都不会舒服,可那些护卫早就习以为常,个个脸色如铁,面无表情,就像石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杜贵不好劝说,只得放心茶盏,叉手而立。
邱良拿腔作势、缓般三摇喝完茶,扬起吊梢眉懒洋洋道:“你家主人好大的架子,诺多时辰也不闪面,难道还要本公三跪九叩前去觐见?”杜福赶忙赔笑道:“奸令大人误会了。家主最是礼贤下士,谦和待人。道上朋友那个不知,谁人不晓?只因病体在身,在户内困得久了,闷得难受,见今日天气晴和,想出去转转,便着两个孙子陪着散步去了。老奴闻听奸令大驾光临,早早差人前去传唤,想必很快就回来了。”邱良鼻孔“哼”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说:“真是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咱家日夜奔波,餐风露宿,千辛万苦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却是等人来的,好不晦气。”杜贵见杜福杵在那里,满脸的不爽利,恐怕他言语唐突,坏了大事,忙抢着打圆场道:“奸令稍安勿躁,请耐心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催寻。”
杜贵为人实诚,生性耿直,闻听家主出事,忧心如焚,忙备了厚礼觐见张修,请他出马救治。张修早就闻听杜长者名号,有心结交,苦无机会,今见杜贵登门拜请,心中自是十二分乐意。本想亲自出马,只因战事吃紧,脱身不得,便亲手修了回书,委派邱良前往,并当着杜贵的面拍着胸口说,他的这个大弟子手段高强,术法登峰造极,在教中独一无二,有些地方已超越了他,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杜贵听了,感激不胜,视邱良为救星。心里便把他当神明搬敬着,一路之上食宿琐事皆由他亲自打点,伺候地十分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就凭这一点,邱良还是心存感激,听杜贵如此说,便摆手制止道:“冲着你的面子,咱家就再等一会。”杜贵道:“那就多谢了。”邱良道:“这一路走来你也辛苦了,就喝口茶润润喉咙罢。”杜贵陪笑道:“岂敢,岂敢——”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恰在此时,杜长者大步走进客厅,冲邱良抱拳打个问讯,歉然言道,“让您久等了。”
“您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西陲雄鹰杜长者?”邱良问道。
“区区白云峡,那来的西陲雄鹰?这里只有一苟延残喘的乡野老叟罢了。提那些陈年旧事,只会令人汗颜而无地自容。”杜长者朗声笑道。
邱良想要摆谱,奈何多年在张修手下做惯了奴才的习性出卖了他,在气势上终归输杜长者一筹,忙不迭起身还礼,十分客气地说:“听闻您贵体有恙,先师心急如焚,恨不能御风而至。争奈教中事务繁多,须得他老人家亲力亲为,须臾离开不得。分身乏术,故遣小的前来探视,还望见谅。”
“先生言重了。”杜长者道:“我乃一介山野村夫,微贱之躯,岌岌无名,承蒙教主如此器重,真是愧煞老朽了。”
“您老说哪里话。”邱良讨好道,“川陇道上,谁人不知西陲雄鹰的名号?”
“又让先生见笑了。”杜长者指着邱良身后座椅道,“先生不必拘礼,请坐了叙话。”
“杜长者快人快语,豪气干云,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小子佩服至极。”邱良矮身落座,怪面上强挤出一缕笑容,真是比哭还要难看,让人不忍睹视。他见杜长者也还站着,便涎着脸恭维道,“那大家就都不要客套了,坐了叙话。”
“理当如此。”杜长者去客位上坐了。杜福忙给他们沏上热茶,二人相让着喝了几口。杜长者放下茶盏,问道,“张教主贵体可曾安好?”
“十分康健。”邱良回了一句,从袍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杜长者道,“这是他老人家亲笔书信,请您老过目。”
“嗯。”杜长者应了一声,便接过书信,启封拆开仔细观看——无非是相互仰慕、相见恨晚之类的客套话,以及委派邱良的原委。自然是言辞恳切,语气委婉,这里再不赘述。
“有劳教主费心,老朽不胜感激。”看完书信,杜长者复又小心翼翼地将书信折好,纳入封套,交与杜福好生收好,起身施礼道,“大恩不言谢!咱就再不客气了,免得生分。先生远道而来,鞍马劳顿,特备薄酒一杯,权当给诸位接风洗尘。”
“那敢情好。咱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长者了……”邱良胸无大志,十足一个酒囊饭袋,闻听此言,立时勾出馋虫,自然喜之不尽。略略客套几句,便在护卫的前呼后拥下入席安坐,山吃海喝起来。
邱良酒足饭饱,享受了香汤沐浴、美女按摩的高规格待遇,又被迎入香闺,横卧锦榻休憩。好不容易将养好精神,已是第二天清晨。用罢早膳,邱良这才叫杜贵安排静室,设置神坛,布置供品,焚上好香,先装神弄鼓捣一番,方才教接来杜长者,驱退闲人,独自为其疗伤。
可叹的是,尽管邱良使出神通,尽显所能,奈何杜长者却是身受外伤,神识清明,定力又异于常人,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心理疗法对其没有一点效用。果然是医不对症,气死高能。连医三日,用尽浑身解数,终是无果。邱良一筹莫展,真是喇嘛剜勾子哩——没法了。只能糊弄一番,念个退身咒,言说教主飞鸽传书,教中有十万火急事务,令其速归,然后便是灰溜溜跑路。可谓是尽兴而来,败兴而返!
果不出玉面郎君所料,一月过后,杜长者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虽说饮食如常,人参汤顿顿不离,但人却是虚弱不堪,身倦力怠,举步维艰,继而卧床不起。杜府又是乱成一团,人人不知所措,个个急急慌慌,只有玉娘子心知肚明,临危不乱。找个僻静处,将玉面郎君临行前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与杜福、杜贵讲说一遍。二人听了,心下大恸,束手无策。玉娘子劝慰半晌,方才缓过劲来。三人计议一番,只能着玉娘子再度修书,杜贵带人前往鸡峰山搬请玉面郎君,杜福亲自去白云峰探访蓟子训。熟料玉面郎君去了西川,归期无望;蓟子训犹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于是,这最后的一点希望亦宣告破灭。众人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日夜殷勤看护,嘘寒问暖,各尽孝心。
某日清晨,杜长者喝完人参汤,见玉娘子哭得双目红肿,衣衫不整,楚楚可怜,回想不久的生离死别,悲从心来,忍不住虎目中滴下泪来。玉娘子见状,忙用衣巾擦拭,强颜妆笑道:“父亲不必忧伤。俗话说:‘灾满遇缘人。’说不准蓟伯伯或玉面郎君就会即刻赶来。只要他俩有一个到来,您都不会有事。”杜长者叹息道:“唉!你也不要宽慰我。想那蓟子训、玉面郎君乃人中龙凤,已是半仙之体,行事有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而今见他不着,乃是我命该如此,不复奢望。其实,人活四十,不算夭寿。我今已奔五十,早就看开了,生死对我来说本无所谓。只是眼睁睁看着撇下你们孤儿寡母及幼童喜儿,前途未卜,实在心有不甘。”玉娘子抹着泪眼道:“‘吉人自有天相。’三保和喜儿皆乖巧懂事,眼瞅着便长大成人,纵没有大的出息,成家立业,过普通人的日子想也不难。你毋须操心,好生将养身子,才是正理。”杜长者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估计撑不了多长时间。我又无至亲,这份家业以后只能交由你掌管。乘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教杜贵将各地商号收拢回来,大家聚在一处,相互有个照应。就在白云峡安安生生过日子,免得再生事端。虽不能大富大贵,图个温饱亦是绰绰有余。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娘子忙道:“父亲休说此话。你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再别胡思乱想,弄的跟交代后事一般,徒伤人心。”杜长者苦笑道:“这都是体己话,早说晚说还不都一样。瞧我这身子——纵大罗金仙来也治不了,不交代后事行吗?”玉娘子道:“不用大罗金仙,只需天才地宝便行。”杜长者道:“此话是谁说的?”玉娘子道:“实不相瞒,乃是玉面郎君临行前吩咐过的。”
玉娘子遂将玉面郎君那话细细讲说一遍。杜长者默默听完,沉思良久,喟然长叹道:“真是一言提醒梦中人!这个药学圣手,我还当真识得一个,亦且关系匪浅。”玉娘子道:“此话当真?”杜长者打起精神,淡然一笑道:“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我还能说耍话骗你不成?”玉娘子道:“那人景况如何,还望父亲告知奴家。”
“唉!此事说来话长。要知端的,须得从三十年前说起——”杜长者叹了口气,回忆片刻,讲出一番话儿,引出数位绝世高人,望云气,入险境,捉白蛇,采灵药,终于周全了他的性命……要知详情,下章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