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梳背椅上倚坐的小娘子视线仅往门边扫了圈,很快转向窗边,露出姣美侧颜,下颌微微抬起,把骄矜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放在往日,她敢这样摆脸色给父亲,定会被训斥一顿。但扶侯昨夜一时怒火上头把人赶走,回头细思,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也有些惭愧,便没把这小小的脾气放在心上,脚步略一顿,神色不大自然地迈进屋子。
倚阳居的陈设焕然一新,但布局仍同婉姨娘居住时一致,有些小玩意也不曾撤去。譬如这窗边悬的青竹风铃,片片青竹随风微荡,上面的几行小字乃是扶侯亲笔所书。当时他不过兴致一起在竹片上练字,练过后本要丢弃,却被婉姨娘拾去,精心制了这风铃。
在讨扶侯欢心一事上,婉姨娘着实是下了大功夫的,总能出其不意地表衷心。见得多了,她深深仰慕自己的印象留在扶侯心中,所以才不信她会背着自己去做什么。
晌午时,他犹豫之下去看了婉姨娘,才短短不到一日的时间,往日柔美纤弱的人就消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可思议,见了他强撑起身子跪地,流泪道:“侯爷还能来看妾,妾万分感激。夜里仔细反思,总算明白错处在哪儿,欺瞒侯爷就是头一桩大罪。也是妾不经事,见了那信里的胡说八道就心慌,生怕侯爷信那小人所言,就……侯爷,妾身不敢再辩解,如今这身子恐也是报应,总算服侍侯爷这一场,等入了黄泉还能继续服侍殿下。只可惜循念……还望侯爷能不介怀,千错万错只在妾身,他什么都不知道。”
扶侯不知,女人能流的泪水竟这么多,顺着眼眶下落,滴滴答答几乎能接一盆子水。长公主生性骄傲,即便服软也从不会如此低声下气。他欣赏那样的傲骨,但此时也不免为婉姨娘的楚楚可怜所动,冰冷的眼神慢慢软化,最后道:“罢了,事实如何我已查清,确实与你无关,只是你确实不该骗我,若一开始就承认那封信,我也不会如此动怒。”
婉姨娘自然又是认错,柔顺地伏在地上,脊背弯出清瘦的弧度。想起大夫说她时日无多,扶侯最后那点气也没了,将她放出柴房,还陪着用了顿饭,恰时循念又去看望她,一家三口聚在一块儿说了些话,令他想起是该把循念让女儿认识了。
顺道,也要为昨夜的事哄哄她。
众多仆婢紧随扶侯而来,手捧锦盒接连入室,粗略看过去,敞开的锦盒里放的都是时下小娘子们喜爱的首饰衣裳和点心,长须管事殷勤笑道:“侯爷昨日就令小人按郡主喜好去搜罗这些物什,今日才收齐整,郡主看看觉得怎样,若有什么不满意的,立即就换。”
扶姣一时不解,看向扶侯。
阿父素来嫌她娇气,甚少哄她,父女俩闹不快后多是等她自己慢慢消气,这次她本以为也会如此,没想到阿父竟会主动服软。
扶侯咳了声,“喜欢么?还有什么想要的,和徐管事说,他自有办法。”
“……先放着罢。”扶姣低低说了这么声,不知该露出什么神色,便别过脸。
扶侯带循念落座,遣退下人,“昨夜是爹爹不对,没同你解释清楚便发脾气,纨纨,原谅爹爹这次可好?”
他说道:“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身处其位,自有不得已之事,眼下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等日后自有分晓。”
什么不得已,扶姣不清楚,但她也不是真的傻乎乎的小孩儿,任凭糊弄。只是经过昨夜李承度那几句话,也学会了一点沉住气的功夫,唔一声,就作知道了。
扶侯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把循念牵到身前,温声介绍,“这是循念,大名扶琅,是你族中伯伯的子嗣。他们夫妻远在荆州,便暂把循念托付给了我。”
说着一笑,“爹爹平日忙碌无暇陪你,你初到雍州,没什么熟人,可以叫他陪着。循念乖巧懂事,出门玩也能认些路。”
他对循念道:“叫阿姐。”
“阿姐——”循念恭恭敬敬地喊,躬身作揖,礼节十分到位,通身从头发丝儿到脚尖都透出一丝不苟的味道,很是老成。
其实关于如何让儿女相处一事,扶侯仔细思索,觉得直接道明身份也未尝不可,不用牵扯出婉姨娘,就说循念是意外所得,生母并未留在身边。
但婉姨娘听了大惊失色,切切道:“侯爷忘了,当初你只玩笑说了句要让殿下再生个弟弟,郡主就大发脾气,闹了好一场。殿下所出尚且如此,何况循念……妾怕到时侯爷左右为难,不好收场。”
确实,经她提醒扶侯也想起女儿的霸道,兴许是不想有人分享父母的宠爱,她似乎很抵触兄弟姊妹,“那该如何?我当父亲的,难道还要因有了个儿子而对女儿心虚不成?”
“既然避不开,侯爷不如先用别的身份给循念顶着,他懂事知趣,讨郡主喜欢应当不难。到底是姐弟,血脉里天然会亲近,等二人有了感情再说出身份,郡主也更容易接受些,侯爷以为呢?”
婉姨娘的建议,其实就是扶侯最初的想法,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就接受了,因此就有了眼下的场景。
扶姣不喜欢小孩儿,更不需要他陪,都没怎么看循念,硬邦邦道:“我不需要,有事我会找李承度。”
瞧瞧,有事找的不是父亲,而是个外人。扶侯没生气,一怔,若有所思,随即道:“悯之事务也多,莫总是打搅,如今他已经不是府里的侍卫了,怎好随意使唤。”
“不是使唤。”扶姣不满,却也找不出更好的词,想了半天道,“反正他很愿意。”
扶侯长应一声,又笑,“行,他比爹爹要好得多,但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随传随到,你在这儿,还是需人领一领路才行。”
不容分说地把循念推来,打定主意要让姐弟二人培养感情,道:“又不是要你带孩子,只把循念当成个跑腿的差遣也行,是也不是?”
循念当即应声,“任凭阿姐差遣。”
左一声右一声,看起来已经把阿姐这个名分定下了,扶姣很不习惯,这种疑似强买强卖的感觉令她感觉十分不好,站起身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让他自己玩儿去。”
没想到她如此抵触,循念无措拢手,终于有些拘谨,茫然地看向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