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明白史高的意思,因为当年是他下旨命史高停止追查。
他的视线落在书案上堆放着的竹简上,幽幽说道:“当时大将军说女子生育原本凶险,生死在天,劝我当以社稷为重,厚施仁政,勿令后宫人人自危。他还以孝武帝一朝的巫盅之祸为例,说若是捕风捉影,必成冤案。我只能——,只能停止追查。”
“你可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啊,多痛啊。可是,再痛,也要咬牙忍着。”他紧咬下唇,忍不住抽噎了几声,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
“陛下,臣无能。”史高见状,眼泪也下来了,趴在地上说道。
“所以,我刚才看到淳于几的名字,就自然联想到了淳于衍。”
“陛下——”
“我没忘记,你没忘记,吏民也没有忘记。”刘询从书案上的一堆竹简中抽出一卷,走过来递给史高。
史高直起腰,接过翻看,是茂陵一个姓徐的儒生上疏,称民间纷传许皇后乃为霍氏所害。这个徐生对霍氏的所作所为极为愤慨,于是写到,“辱上者,逆道也。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史高读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刘询并未注意他的神情,指着这竹简道:“如果没有取消‘副封’制度,这样的举报书函早就被尚书台拦下了。”
史高迟疑了一下,觉得当下处置霍氏的时机尚不成熟,抬头看了眼刘询,又低下头故作翻看竹简,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大将军毕竟有拥立之功。”
说完这话他又后悔了,心想不该如此说,霍氏作威作福,君上忍耐至今,就是顾念大将军的功德。
刘询闻言微微一怔:“我知道你说这话的意思。若非大将军,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是吗?”说罢双眸炯炯盯着他。
史高慌忙跪地:“臣不敢。”
“朝野上下,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吧。”刘询哼了一声,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卷竹简,情绪有些烦躁,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说道:“霍光薨了。不过,他的儿子霍禹做了大司马,他的侄子霍山领尚书事,邓广汉、范明友那些子侄女婿们,也都掌有兵权,很有权势。霍夫人和霍家女眷,可以自由出入长信宫,就如她家的后花园。我原本只想削弱一些他们的权势,让他们有所收敛,这样也可以保全霍光的声名。可是,霍家骄横奢侈,放纵不羁。如此以往,恐怕正如徐生所言,‘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他越说越激动,右手握着一卷竹简,下意识地不住敲击左手手心。而后稍稍停顿一下,双眸凝视前方,缓缓说道:“朔方边争,必有隐情。”说罢一转身,发现史高还跪在地上,于是停下脚步,道:“你起来吧。”
史高站起揉了揉膝盖,忽而觉得不妥,马上挺直身子,垂手肃立。刘询瞅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问道:“他们为什么如此看重淳于几。”
“臣推测,淳于几手中也许握有霍氏谋害许皇后的证据,是淳于衍留给他的。”史高小心翼翼观察皇帝的反应。
“谋害皇后,其罪灭族。只是我顾念大将军拥立之功,没有去追究而已。不过,我也要让他们知道,若不收敛,老账新账一起算。”他冷笑一声,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褒扬我朝功臣的麒麟阁筹建得如何了?”
“已筹备妥当,择日动工。”
“大将军霍光,当为麒麟阁第一人。”刘询说罢,轻轻叹了口气。
“喏。”史高答道,神情也是复杂。
时已黄昏,太阳西移,将近处的屋脊、远处的山峦,染成了橘红色。刘询走到门口,静静地眺望良久,忽然说道:“去尚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