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凌想,薛小侯爷冷心冷情,从不近女色,他特意过来要人,总不至于是垂涎她的美色。早听闻国公府的大小姐骄纵任性,多半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薛世子。
一般抄家后女眷都是发配教坊司的,他一早就奇怪,怎么国公府的女眷便要发卖,现在看来,多半是薛世子在圣上面前进言。
他与小侯爷拱手后,少年微微一颔首,淡笑道:“半夜即奉旨查抄,后又主持女眷发卖,指挥使辛苦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为公家办事罢了。”
程凌眯起了眼,他注意到少年虽在跟他讲话,余光却一直瞥向那位娇滴滴的国公府小姐,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向她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眼神晦暗不明,掩映着三分嘲弄。
果然见赵嘉宁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忽然转头抓住了之前那名商贾宽大的衣袖,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之前不是想买我吗?快点买啊,求你,快点买下我……”
落入这名商贾手里,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而落入薛钰的手里,那可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薛钰,字士钰。他尚未及冠,便蒙圣上亲自赐字,士钰,意为珍宝一样的男子。
他父亲是开国功臣,母亲是长公主,他是大魏最尊贵的世子。
从前安国公府尚未落魄时,虽爵位高于永城侯,且有女为宫中宠妃,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显赫一时,但实则已现颓势,到底比不过握有实权军功,蒙圣上赐铁劵的永城侯。
——尚未落魄时,她亦不敢对他无礼,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知道他有多厌恶她,他被认回永城侯府,恢复世子身份后,她也对他的事迹多有耳闻,她一边怕着他,一边又控制不住地爱慕着他,那时她还不死心,央求着父亲再想办法,一向宠爱她的安国公却摇了摇头,长叹道:“宁宁,忘了薛钰吧,他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你若是再执迷不悟,恐怕会给府上带来祸端。”
彼时赵嘉宁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不料一语成谶,没过多久,安国公府就迎来了灭门之祸。
也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清醒了,至此对薛钰彻底死心。
她怔怔地回忆着往事,手仍然牢牢地抓着商贾的衣袖,商贾有些犯难,他是想买她不错,可他也不敢同贵人抢女人啊!
正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那位小侯爷却走到了他身边,眉眼间笼上了一层寒霜,目光下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被赵嘉宁抓着的衣袖。
商贾一个寒颤,连忙扯回自己的衣袖,弯腰退到了一旁。
等赵嘉宁反应过来时,薛钰已经站在她面前,冬日晨曦的微光落在他身上,在他白色的狐皮大氅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圈。
他站在阳光下,长身玉立,新雪似得一张脸上,长眉微敛,气质禁欲而冷冽,端的是冰清玉洁。
便是这副冷冷清清、矜贵睥睨的姿态,当日在丹阳郡主举办的牡丹宴上,她初见薛钰,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少女娇矜,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又天生一副好颜色,权贵子弟无不是围着她打转,对她奉承讨好,偏薛钰视她如无物,连正眼都不曾看她一眼。
这便激起了她的心气儿。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越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便越是要让他心上有你。
那时薛钰不过是一个五品官的庶子,只因与丹阳郡主沾亲带故,才有机会来这牡丹宴,论身份家世,是毫不起眼的,偏赵嘉宁却只跟在他身后,他有意拣小径走,赵嘉宁穿戴繁复,跟着吃力,一不留神被枝杈划破了衣裙,月白的布条勾在枝杈上,绣有流云纹样的裙摆破了好大一道口子。
赵嘉宁自小娇生惯养,奴仆成群,被保护得那样好,何曾出过这种丑?更何况……是在她在意的男子面前。
她低头咬着唇瓣,脸上一片羞赧之色,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前头的薛钰却忽然停了下来。
赵嘉宁低头看着那一双黑色皂靴缓缓走近,直至停在她面前,她的心跳忽然加剧、却听头顶上方传来薛钰略带揶揄的调笑声:“宁大小姐,怎么不继续跟了?”
赵嘉宁怔了一下,只因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旁人只冠姓,他却冠名。
不过她此时并无暇顾及这些——薛钰这语气,分明是在嘲弄她。她一向骄纵,何曾受过这种气?刚想发作,一抬头,却撞进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是极浅的瞳色,仿佛上好的琥珀,平添了几分温良暖意。
——他笑了,她第一次见他笑。他一直冷着一张脸,她原以为他不会笑,
可他偏是笑了,便如寒冰乍破,春雪消融,她不禁有些失神。
园子里里有那样多的牡丹花,魏紫、姚黄、二乔、白雪塔……惠风和畅、暗香浮动,她却再也无法分出心神。
便是那一笑,自此入了魔障。
可后来赵嘉宁回忆起来,薛钰那时之所以笑,不过是见她有此窘态,忍俊不禁而已,并非是对她笑。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啊……
往后种种,全是荒唐事,她那般上赶着,百般纠缠他,也难怪他会对她如此厌恶。
她不愿再回忆。
再回过神来时,是薛钰捏了她的下巴向上一提,迫使她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