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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1页)

国经目送着时平的车载着夫人带着众多随从走了,在此之前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是清醒的,可是等车子一消失,紧张的神经冷不丁地松弛了下来,体内的醉意开始发作。他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栏杆下,刚要倒在外廊的地板上睡,侍女们就把他托扶起来送到卧室,帮他脱了衣服,铺好床铺,放好枕头。他本人却全然不觉,立刻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脖颈有点儿冷,睁眼一看,已是拂晓,卧室中微微发亮了。国经打了个寒战,心想:“为什么今天早晨这么冷?自己这是睡在哪儿?这儿不是自己平时睡觉的地方吗?”——环顾四周,幔帐、褥子、以及它们散发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每天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家的卧室,然而和平时不同的是,今天早晨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他和一般的老人一样,早上很早就醒了,经常是一边听着天明时分的鸡叫,一边在今天这样微弱的光亮中凝望着妻子甜甜的睡脸。可是今天早晨却只空有她的枕头……不,更大的不同是,以往他睡觉时总是紧贴夫人,手脚严丝合缝地缠绕着,两人看上去身体合二为一。而今早,领口和腋下等处都有了缝隙,风从那里钻进来,难怪身上感觉有点冷……

今天早晨没有在此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为什么呢?她去哪里了呢?——国经想到这儿,有种奇怪的幻影一样的东西萦绕在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东西仿佛一点点苏醒过来,随着早上逐渐变亮的阳光,那幻影的轮廓也慢慢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尽量想把那个幻影看做是醉酒之后做的一场噩梦,但冷静下来仔细回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才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那不是噩梦而是事实。

“赞岐……”

国经叫的是随时在隔壁屋里待命的老侍女。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过去是夫人的乳母,曾经是赞岐国[1]次官的妻子,随丈夫去赴任的地方生活,丈夫死了以后靠着与夫人的关系来到这里,这几年在大纳言家做侍女。大纳言把年轻的夫人当女儿一样看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把这女人当成了夫人的母亲,不用说夫妻间的事了,一切家庭事务都要和她商量。

“您已经醒了吗?”

赞岐说着,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枕边。国经把脸埋在棉睡衣的领子里冷淡地“嗯”了一声。

“您感觉怎么样?”

“头疼,恶心,酒还没完全醒……”

“我给您拿点儿什么药来吧。”

“昨晚喝得太多了,喝了多少呢?”

“是啊,到底喝了多少呢?……我从未见过您醉成那样。”

“是吗?醉成那样了啊。”国经抬起头来稍稍改变了语调,“赞岐,今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睡……”

“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夫人去什么地方了?”

“是的……”

“你说‘是的’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了吗?”

“现在有点儿想起来了……夫人已经不在家里了吗?……那不是做梦吗?……左大臣要回去的时候我硬是挽留,于是左大臣说:‘仅有古筝和马匹还不够,要拿出更气派的礼物,你可不要小气啊。’我就把那个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当做礼物送给了他……那不是做梦吗?”

“要是梦就好了……”

国经忽然听见抽鼻子的声音,抬头一看,赞岐用袖子挡着脸,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那么,不是做梦吗?……”

“请恕我大胆妄言,就算您醉得不成样子,可为什么要做出这种疯癫的事情呢?……”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

“话说回来了,左大臣这样的人真的会做出夺取别人妻子的事吗?昨晚的事不就是个玩笑吗?今天早上一定会让她回来的。”

“要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您愿意派人去接的话……”

“这怎么可以呢?……”

国经又把头蒙在睡衣里,用很难听清的浑浊的声音说道:

“算了,你下去吧。”

现在想想,这事自己心里确实记得。虽然是略显疯狂之事,但做出这种事的心理,自己也不是不能解释。自己把昨天的宴会看做是报答左大臣平素的恩情的绝好机会,已经竭尽全力地招待,但另一方面又无比惭愧而懊恼地觉着自己的能力有限,这次的款待终归不能让左大臣满意。自己本来就有这种自责的心理——不能以如此简陋的宴会了事,有什么东西能让左大臣更高兴呢?——正在这么想时,左大臣说了那些话,还说“你可不要小气”,所以自己马上回应说,如果左大臣想要,无论什么都愿意奉献。其实左大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在他让自己猜之前,自己已大概猜出来了。昨天晚上左大臣的眼睛一直朝帘子那边瞟。开始还比较收敛,可越来越露骨,最后竟当着我这个丈夫的面,踮起脚来送秋波……虽然自己真的老了,头脑也迟钝了,可对方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国经回忆到这儿,想起了昨天那个时候自己感情的微妙变化。看到时平那种让人无法容忍的行为,他并没有对他的无礼感到不愉快,反而有几分高兴……

……为什么自己会高兴呢?……为什么不感到嫉妒却感到满意呢?……自己许久以来就为拥有如此罕见的美貌妻子感到无上的幸福,但说实话,他也为社会上对这一事实漠不关心感到一丝遗憾。他有时也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这种幸福,让人羡慕他。因此,看到左大臣以不堪艳羡的神情向帘子里频送秋波,自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如此衰老,官位看来最终也不过是正三位大纳言,然而自己却拥有连年轻力壮的美男子左大臣都没有的东西,不,恐怕连身居九重之内的天皇的后宫里都没有如此的美女。自己因此感到说不出的自豪,感到无比的欣喜……

……不过,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可以跟人说说,而实际上自己在内心深处另有苦衷。这两三年以来,自己在生理上已开始失去做丈夫的资格,这样下去的话——不努努力的话——他越发觉得对不起妻子。自己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也逐渐感受到,有个像自己这么衰老的丈夫是女人的不幸。社会上有很多为自身悲惨的命运而伤心的女人,一一地去可怜她们就没有止境了,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别说是左大臣,以容貌和品格来说她都可以做皇后了,而丈夫却偏偏是个没有能力的老头儿。自己最初尽量装作看不到她的不幸,但随着深刻地了解了她的完美无缺、不同寻常后,他不得不反省——自己这样的人独占她这种人简直是深深的罪孽。自己虽然认为天下没有像自己这么幸福的人,可妻子是怎么想的呢?即使自己对她再珍重、再疼爱,妻子的内心也只会为难,决无感激之情。无论自己问什么,妻子都不清楚回答,因此没办法了解她的内心,“你这个老头儿还是早点儿死了的好”,说不定她在怨恨长寿的丈夫,还在心里诅咒他的存在吧……

……自从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就常想,如果有合适的对象,能把这可怜又可爱的人从现在这种不幸的境遇中解救出来,给她真正的幸福的话,就把她主动让给那人也行。不,应该说让给别人才是正确的选择。反正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早晚会是这种命运。然而女人的年轻和美貌是有限的,为了她的幸福,还是早一天这么做的好。如果让她等自己死去,还不如当做现在就死了,让她幸福地过后半生。把心爱的人留在世上而自己死了的人,会从草叶后面一直注视这个人的未来,自己也应该像那样,虽然活着,却抱着死人般的心情。如果自己那样做的话,她才会真正知道老人的爱情是多么具有献身精神。只有在那一天的黎明,她才会为这老人流下无限感激的万斛之泪。她会以在故人墓前叩拜的心情,哭着感谢自己说:“啊,这人对我是多么的好,真是个可怜的老人啊。”自己就隐身在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暗中看着她流泪,听着她的声音,度过余生。对自己而言,这样远比活着被这个可怜的人怨恨、诅咒要幸福得多……

昨晚看到左大臣纠缠不休的举动时,平素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那些想法随着醉意的发作逐渐涌了上来。这个人是否真的那么喜欢自己的妻子?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平日的梦想或许会实现吧。如果自己真心想实行这个计划,现在就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这个人才是具备那个资格的人。从官位、才能、容貌、年龄等所有方面来看,这个人才是适合自己妻子的对象。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他真的能给她幸福,当时自己脑子里就是这样想的。

就在自己心中萌发出这些想法的时候,左大臣表现得如此积极,所以自己毫不犹豫就决定了。没想到自己的心愿和左大臣的心愿不谋而合,自己对此十分感激。一是能报答左大臣的恩情,二是能向这个可怜的人赎罪,想到这些,自己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并立刻采取了那样的行动……在那一瞬间也曾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说:“你这样做可以吗?就算是报恩也太过分了吧……借着酒劲儿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醒来后不会痛心疾首吗?……为了你爱的人献身是可以的,可是你果真能忍受以后的孤独吗?”可他接着又想,有什么关系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既然已确信这是善举,就应该借着酒劲断然实行。随时准备死的人怎么还会害怕孤独呢?……就这样,他强迫自己嘲笑那些畏惧的念头,终于让左大臣抓住了她的衣袖……

国经现在虽然彻底查明了昨晚自己采取那种行动的动机,但丝毫也没有因此而减轻心里的郁闷。他静静地把脸埋在睡衣里,全身心地沉浸在紧逼而来的悔恨之中。啊,我做了件多么轻率的事……就算是要报恩,也没人会做出把可爱的妻子让给他人这么愚蠢的事吧……这种事情如果被世人知道,只会成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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