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堂真的骑上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啪地倒下去,额头磕出一个包,半边屁股、一条腿也痛得不得了。熊代表笑起来,说:“慢慢来吧,骑洋马就像闹革命,急不得。”
10月10日的革命,后来被尊为民国的“###”。炮火轰垮了帝制,打出了一个民国来,也把金满堂的柜子、独轮车都化为了炮灰。他得到的奖励是:黎大都督的铁洋马和一幅字:“革命功臣”。
真正的功臣却不像金满堂,而是那匹铁洋马:它是被金满堂拿肩膀扛回乡下的。
二六
德国铁洋马在包家镇引起了轰动,很多大人都带着孩子来看一看、摸一摸,但没一个人会骑。包善人也携了孙子忠良、孙女英良来凑了凑热闹。包善人是镇上第一个剪辫子的人,后脑勺剪剩的那点白发,活像一把挂面,在风中喜气洋洋地飘。他精神矍铄,不见老态,拍着金满堂的肩,大声说:“好,好,给包家镇争了口气,革命功臣啊!”
第四章 革命(7)
金满堂就憨憨地,呵呵笑。他正把儿子金有种放在自行车座凳上,推着往江堤上走。
包忠良生于八国联军攻破北京、西太后卷了光绪皇帝逃亡那一年,包博望给他取名忠良,字尔耻,如今十一岁,但能吃能睡,已长成大块头,左颧骨上一块红胎记,宛如啪地盖上去的一方印。他瓮声瓮气说:“我也想坐坐。”
金满堂就要抱有种下来,有种不肯,手拧着车龙头不放。忠良生了气,伸手抓住有种的腿,要把他拖下来。有种急了,啐了忠良脸上一口唾沫,奶声奶气骂:“我×你妈!”金满堂赶紧煽了有种一耳光,让他给小少爷陪不是。有种呜呜哭了,就是不说话。金满堂又扬了手要煽,包善人拦住,叹口气,说:“算了,娃娃的事情,又何必当真。”
但忠良转了头,向他爷爷说:“怎么不当真!爷爷不是常常训诫我们说,‘若要成大业,凡事须认真’么?”围观的人都嘻嘻地笑了,就连有种也含泪咧了咧嘴。包善人大窘,脸涨得通红,一时找不到话说。
英良猛推了她哥哥一掌,说:“回家。”
“为什么?”忠良叫起来。
“别丢人了。”她脸色苍白,虚眼看着哥哥,十分严肃。英良的名字是她奶奶南枣花取的,也有一个字,是红玉,取自奶奶崇敬的南宋女将梁红玉。有人说,英良长得像极了她奶奶,仿佛奶奶的女儿,也有人说她并不带女儿相,简直就是她父亲的翻版。但她父亲深居简出,不易见到,似乎也就很难印证了。革命之后,两全庄的仆人私下说,包博望哭了一夜,两天不进茶饭,包善人逼他识时务,剪辫子,但他宁死不从父命。自那天起,他就没有迈出过庄门一步。镇上坐茶馆的人就议论,书不可不读,但不可读得太多,多了就容易坏脑子。譬如油锅煎饼,无火不行,可火一旺,饼就煳了。这些议论,金满堂都听到的,觉得一分幸灾乐祸,三分自得其乐,庆幸自己那点薄产,刚够有种可以识文断字的。
当包忠良提出要坐自行车时,金满堂心里是有点得意的。换在从前,他有什么东西让包善人稀罕的?不过事情当众弄得这么尴尬,他又有点害怕,如果包善人下不了台,负罪的逃不了是金家父子。
然而,尴尬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包善人朝众人摆摆手,笑道:“包家镇不是桃花源,哪来这么多闲人呢?都去做正事吧,啊?”众人就散了。包善人若有深意地看了金满堂一眼,也拖着两个孙儿女回家了。
金满堂推了车,载着有种上了江堤。秋高气爽,江山如画,水面上千帆点点,群禽降临,他心里却有点怏怏的,再也没有快活起来了。
有种不知道爹的心事,拍着铁洋马的车龙头,嘴里喊着:“驾、驾!”然而,它却不能咴咴地叫。随后,他的兴趣也就索然了。这天之后,有种再也没有叫爹推他坐洋马。自行车放进金满堂做木活的房子,静静地靠在角落里,不像洋马,倒像是一具洋马的骨架子。
包善人穿了西装,每天由轿子抬着,往武昌城里跑。他做了议员,忙得很。金满堂看在眼里,觉得这很有些他妈的×,自己那泡尿像是白撒了。
第五章 千里走单骑(1)
二七
金有种长到十七岁,长成好大一条汉子。
包善人在镇上办了一所新学堂。他儿子包博望在隐居数年后,出任了学堂的校长。他看起来苍白、虚弱,总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脑后还拖一根缩到五寸的小辫子,已然花白了。而当他出现时,身边总有瘸腿老母或日本老婆陪着,怕他跌下去再也起不来。但是,影壁上他亲书的一句话,却是墨汁饱满、遒劲的:位卑未敢忘忧国
这是陆放翁的诗,包博望抄来做了校训。然而,金有种每天从这七个字前走过,就像没有看见。看见了,也不会去多想。他根本就读不进书,只喜欢熬炼气力,玩石锁,走梅花桩,勉强撑到小学毕业,任爹、娘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再当学生了。金满堂没法,心头闷闷的。金满堂虽穷,当初寻思给儿子支几年学费还是可以的。但包善人派了管家来传话,说,革命功臣的后代,还交什么学费呢,有种要是愿意,就让他来吧,要念多少年,就念多少年!金满堂涌起一股豪气,觉得大有面子,连包善人也来巴结自己了,当然一口答应。金满堂事后想,这包善人明明是要借我革命功臣抬身价,却偏偏表现得像施恩。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装糊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有种只要不把脑子读坏了,未必就不能跨洋马,做议员,当老爷。落到底,也该是不做力气活。
可是有种不争气,沾书就瞌睡,打架就来劲,他娘煽过他耳光,他爹抽过他棍子,都白费工夫了。小学毕业时,包善人还差管家送来一条长江大鲤鱼,足有三斤零一两。金满堂认定包善人来者不善,但又舍不得扔了。鲤鱼蒸好,有种一个人连刺带肉都嚼得稀烂,吞下肚子去。此后他饭量又猛增了一倍,每顿要吃半斤米,下田能当牛拉犁。但家里的米哪够他吃的,那点薄田也哪够他做呢,金满堂就教他做木活,有种却嫌木头轻飘飘,使不上劲。金满堂没奈何,把他送到镇上“天罡铁匠铺”做学徒,说:“只要吃得饱,工钱可以免。”
老板包天罡满脸络腮大胡子,凶神恶煞的,当下就说:“×!米不够,铁坨坨总可以填肚皮。”
第二年春天,有种就把包天罡的独生女儿包双双的肚皮弄大了。
包双双不像女孩儿,大脚板,魁梧,有气力,上嘴唇还有一抹淡淡的锅烟黑。她十五岁起就帮爹打铁了,大锤抡圆了,能见出她膀子上大股肌肉兔子一般窜。炉火映红她的脸膛,汗水挂在她的发梢,这就是她看起来最###的时侯。有种叫她师姐,师姐说过几次媒,都没有成,男方嫌她块头大,颧骨高,命硬,要克夫。有种不怕,他喜欢师姐,喜欢师姐身上一股熟肉香。时值深秋,草黄马肥,兵家适宜厮杀,而少年人也正蠢蠢欲动。他回家在爹的木工房废料里刨了半天,刨出黎大都督奖励给爹的德国铁洋马。又偷了娘点灯的豆油,把它擦拭一遍,居然黑澄澄,完美如新。他一口气把洋马扛到镇上,跳上去就骑。他是木匠世家之后,又成天施展拳脚,论灵便,大概是要超过他爹十倍的。只一小会儿工夫,他就把洋马骑得溜转,骑到了铁匠铺门口,悄悄朝师姐招手。趁包天罡去屋后卸煤车,他把师姐抱来坐在前边的横杠上,一溜烟就骑来不见了人影。有种蹬得风快,前胸擦着师姐的后背,热气吹得师姐后颈窝发痒,她一身都软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章 千里走单骑(2)
晚上吃饭,有种隔着一大盆猪蹄膀汤盯着师姐看,师姐就把头埋了。睡到后半夜,有种撒了尿回来,就去推师姐的门。门没闩,他径直进去,钻进了师姐的被窝中。两个人都有的是蛮劲,不说废话,也不喘息,就默默地肉搏,屋外寒风呼啸,落叶拍窗,被窝里热气腾腾。等包天罡看出眉目,双双的肚子都挺得比胸脯还高了。
包天罡惊怒交加,要不是双双拿了刚淬火的镰刀要抹颈子,他真会一锤砸碎了金有种的头!杀不了金有种,他就给金满堂丢了话:立刻把我女儿红红火火、风风光光,娶进金家的门。金满堂心里叫苦,但又自知理亏,只要包铁匠说什么,都赶紧应承了。
但金有种才十七岁,还不想当丈夫,更不想当爹。他想到了一个去处,投军。
十多天前,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来铁匠铺打一把短刀,有种认得这是小学堂教国文的贾先生,他好奇贾先生这么文弱,打短刀做什么?贾先生说,走长路,防身。有种又问,多长的路呢?贾先生就说,去广州,投国民党的黄埔军校。早晚让包善人支来唤去,憋气。有种笑道:“×,包善人还活得了几年,×毛都白了。”贾先生正色说:“包善人死了,还不是小少爷做主子!包忠良能拿好日子给你过?还是打仗痛快,死不了,就博个封妻荫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