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是如此,又何来绝情弃爱?不过是以别人的情,铺垫自己的情。”
慕楚无言以对。那修长的白净的手指紧紧地握成了拳,青筋分明,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倾国倾城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倔强。
“师父……” 跪在地上的少年固执地挺直了背,眸光里竟隐隐沉淀着水色。
“这个世间多美好啊,我岂非不知?正月开岁,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四月秀蔓,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十月获稻,葭月潜龙,腊月嘉年。若是可以,真想生在平凡之家,碌碌无为,平庸此生……”
“可谁让我生来就背负这样的命运?母妃被囚、父皇憎恶、仇人遍布、养父养母因我罹难……这些年来,我日日担心受怕,小心翼翼,像是墙缝里孤独生长的草芥,担心狂风骤雨,害怕无情碾压。可最后呢?我所爱的、所依赖的、所不舍的,一切的一切,还是一件件被从这个世间抹去,被人剥夺……”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如何能不恨?怎么能去相信?”
“师父……如果可以,你告诉我,为何天命如此?”
“天下芸芸众生何其多,漫天神佛,为何独独容不下我?”
少年抬起头来,眸色透亮,如月高悬,如日初升。
琅琊山人悲悯地看向地下跪着的徒儿,这些年,眼见着他从一个俊逸懵懂的孩童,逐渐成长为如圭如壁的谦谦君子。看 着他得到又失去,看着他从痛苦愤怒到波澜不惊,看着他清澈明眸里的阴翳越积越深。
那尚有些瘦弱的肩膀,恍惚间让他想起,这个一贯坚强到似乎无坚不摧、将天下谋算与掌心的少年,也不过堪堪十八岁而已。
十八岁的京城官宦人家,还正是骑马游街听曲斗蛐蛐的大好年纪。
而他,却几经生离,数历死别。
生似浮萍,身不由己。
叫人如何忍心再责怪。
琅琊山人终是长叹一声,“莫测高远的才叫天,无可奈何的才叫命啊。”
“常听戏文里说,复仇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折磨良知的苦涩。师父,如果此言非虚,那我可以肯定,我正在自己的复仇之路遍历荆棘。”
“你此次来冥州,拜访我只是顺便吧?”琅琊山人了然地笑笑。
“师父明察秋毫,徒儿惭愧。却有一事,前来请教师父。”
“我在永安已查过,洛溪督邮闵宗宪向来偏安一隅,与朝廷鲜有瓜葛。却为何突然对我下手?死士又是从何而来?徒儿不解,望师父指点迷津。”
“地方的官员,并不一定是为朝中官员所用。”琅邪山人浅笑提醒,“所谓死士,也常常是分等级的。也许,闵宗宪也 是一名死士。”
“其他势力?”慕楚沉吟道。
“师父深思广虑,胸怀眼界,无人可及!”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像是终于找到了打开的结,慕楚的面色渐渐舒展开:“多谢师父,徒儿明白该从何处入手了。”
“毓儿。”看着愁容散开、一派舒展的慕楚,琅邪山人不无忧虑地开口:“你母亲她……”
慕楚刚刚恢复晴朗的面色又是一沉,如远山的长眉蹙的让人心疼:“母亲的忍辱负重、母亲的血海深仇、毓儿日日夜夜都不会忘记,早晚有一天,我要救出母亲,让那些曾经陷害欺负我们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看着咬牙切齿被仇恨淹没的慕楚,琅邪山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痛心:“我其实是想说,你母亲她一定不赞成你终日心怀仇 恨,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对身边的人总是利用和算计。她大约,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罢。”
“好好的活着……”慕楚如清泉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哽咽,“师父,那些让母亲十八年来长困冷宫、让我十八年来隐姓埋名提心吊胆终日惶惶的恶人还在这个世上耀武扬威恃强凌弱地无恶不作,还在向我洒下天南地北的海捕大网,我又怎能、又该如何好好的活着呢?”
他看着琅邪山人不忍的表情,正色道:“师父,我楚毓誓!我一定会救出母亲!让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好好看着,我是怎样地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是怎样地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琅邪山人看着即便说着这样激动振奋的话语却仍然冷静隐忍的少年,看着他绝色的容颜上从始至终不曾动摇的坚毅,看着他单薄却蕴藏生命力的身躯里喷薄的热血和渴望,恍然觉得也许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少年,也许真的会成为那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成为那满天星辰里最耀眼的一颗。
而此时,琅邪山人的话像是洋流一般在慕楚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过无数遍。不是朝廷官员,便有可能是未央宫?江湖势力?杀手组织?秘术教派?而闵宗宪身为洛溪督邮,又有什么势力的爪牙能够收服他成为死士?他有着什么样的秘密?曾经辗转流落过何处?
第二日的阳光刺目地驱散了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睡熟了一夜的慕白打着舒服的哈欠懒洋洋地坐起身来,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竟衣冠未解地趴在矮桌上沉沉睡去,满是倦意的精致面容却隐约藏着一弯微笑,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而顺着他伏案的手臂看去,已经冷却的烛泪凝固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粗糙的木桌上隐约是两个清秀而模糊的字影:
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