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样,没有一种天然的引力支持着他。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特别是杰岷问他有没有朋友的话,心里就有种恐谎,怕自己在爱的这方面使他的父母亲失望一样,也因为年龄的悬殊而使杰岷失望。因此杰岷只得继续前进,而且已经用他那淡颜色的目光搜寻学校的其它地方,以寻找新的友伴。他也想象杰岷就跟他一样,对辜负他的人反而有种强烈的依恋,因此渴望能找到一个代替品。想到此,比尔的沉思便无法继续了:他不知道成年人如何彼此相爱。
他几乎没有什么实际的办法。他去看过一本医学书籍,并询问他母亲关于驼背的事,他也想偷他爸爸一瓶伏特加,好带回学校做诱饵,但却不敢。最后他母亲的司机将他送回他从前痛恨的石阶前时,他连再见都不曾回头说一声,就奋力直奔凹地的顶端,令他大感高兴的是杰岷的拖车仍停在凹地底部的老地方,比以前脏了些,旁边还多了一小块新土,他猜想那是用来种冬季蔬菜的。杰岷坐在车阶上对他露齿而笑,似乎他早已听到比尔的脚步声,在他出现在土丘前,便已准备好那个欢迎的笑容了。
那个学期杰岷为比尔取了个绰号,他不再叫他比尔,而改称他为“大象”。他没有说明这绰号的典故,而比尔呢,就跟他受洗时领取教名一样,毫无反对的机会。而比尔也任命自己为杰岷的监护人,地位和政府的摄政相当;是已与杰岷分手的那位爱友的替身,不管那个朋友是谁。
第二章
乔治·斯迈利(George Smiley)和裴杰岷不一样,他不是生来善于在雨中赶路的人,更别说是在寂寂深夜了。事实上。他是最不可能被罗比尔当成模范的那一型。一位矮小、肥胖的中年人,外表上看来,与伦敦任何一位未曾继承任何遗产的温文绅士相似。他的腿很短,步伐毫不敏捷,衣服昂贵却并不合身,而且湿透了。他那松垮颇有鳏夫味道的黑色外套,似乎是设计来吸水的。要不是他的袖子太长,就是手臂太短,因为就跟罗比尔穿雨衣的时候一样,手指都被袖口盖住了。他没戴帽子的原因是虚荣,因为他认为帽子会使他看起来很可笑。“象煮蛋器的保温套”。这是他美丽的妻子在分手前不久曾说的话,而她的批评就跟平时一样,总在他脑中徘徊不去。因此当他沿着维多利亚车站外围发黑的拱廊疾步前行时,豆大的雨点不断落到他厚厚的镜片上,迫使他不得不时而低头,或甩甩头。他往西向他所住的恰斯区(译注:伦敦市文化区名,位于市区西南部,泰晤士河北岸,是许多艺术家及作家的集居地)走去。他的脚步有一点迟疑,如果裴杰岷从暗处跑出来,问他有没有朋友、他很可能会回答他宁愿要一辆计程车。
“鲁迪可真是爱说话。”冰冷的雨飞撞向他宽阔的面颊,而后流到他早已湿透的衬衫上时,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干脆就站起身走掉呢?”
乔治·斯迈利再次懊恼地回想造成目前这种惨状的原因,而后他谦逊的天性冷静超然地下了结论:这全是他自己的错。
打从早上开始就注定这是多灾多难的一天。由于前一天工作太晚,以致早上睡过了头,这是自他去年退休后,逐渐养成的习惯。跟着他发现咖啡用完了,便到杂货店去排队待购,直到他失去耐心,傲然决定先去办理私人的事务。和晨间邮件一起送达的银行帐卡显示,他的妻子已将他每个月的退休金领走了一大部分;好吧,他认命地想,我就卖点东西来贴补着用吧。他自知这样的反应并不合理,因为他的经济状况其实还不错,而且负责发放他退休金的市银行也一直按月支付。然而,他仍然把在牛津念书时珍藏的一本绝版书包好,往位于克仁街的黑坞山书店走去,他与那里的店主偶尔也做做友善的交易。一路上他愈想愈气,便走进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他的律师,约定下午见面。
“乔治,你怎么会那么蠢?没有人会跟安妮那么好的人离婚的。买点花送她,然后过来一起吃饭吧。”
这个劝告使他的精神为之振奋,结果他以快乐的心情走近黑坞山书店时,却碰见由庄氏理发厅刚理完发出来的莫鲁迪。
莫鲁迪跟乔治·斯迈利无论是在职业上或社交上都扯不上确实的关系。他任职于外交部礼宾司。工作范围包括邀请毫无约会的贵宾吃饭。他是个居无定所的灰发单身汉,拥有胖子独具的精明,喜欢穿浅色西装,在衣襟上别朵花,并常爱摆出一副和各政府机构关系密切的样子。几年前,他曾是政府与情报局协调小组中的一员,战时又因他长于数学,也与机密组织沾上了点边;他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他曾和蓝约翰爵士在“马戏团”(译注:英国最高情报机构的代名)一次临时的秘密任务中同过事。不过,正如乔治常提醒自己的,大战毕竟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哈啰,鲁迪。”乔治说:“真高兴遇见到你。”
莫鲁迪爱用上流社会那种深具自信的夸大腔调说话,一同在海外度假时,每每使乔治匆匆结了旅馆的帐,仓皇而逃。
“我的天,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吗?我听说你去了圣吉伦还是什么地方和教士们关在修道院里研读手抄本了!快快招来!我要知道你这一段都在干什么。你好吗?你还热爱英国吗?甜美的安妮近来如何?”他那闪烁的目光沿着街道溜个不停,最后看见夹在乔治腋下那包装着绝版朽的包裹。“我打赌这是送她的礼物!听说她老早被你宠坏了。”他的声音陡然转为低沉:“我说,你不是又重操旧业了吧?别对我说这些都是用来掩护的,乔治,是掩护吗?”他那伶俐的舌头由两片湿润的小嘴唇间吐出,而后又象条蛇一样地消失在唇间。
结果,为了一时的安宁,乔治·斯迈利竟答应当晚和他在曼彻斯特广场的俱乐部共餐,他觉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了。他们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但由于怕在此遇见鲁迪,乔治避之有如瘟疫。傍晚时,他的腹中仍胀满在白塔餐厅吃下的一顿盛餐,因为他那任性的律师坚信只有一顿大餐才可治愈乔治的忧闷。莫鲁迪呢,却也殊途同归地相信同一件事,并在这顿他根本吃不下却整整吃了四个钟头的晚餐上,饱受那些尘封在记忆中之人名的折磨。贾博第是乔治大学时的老师。“真是我们的一大损失,愿他安息。”鲁迪喃喃低语,但就乔治所知,他从未正眼看过贾博第。“他真是博学多闻啊,嗯?正如我常说的,是一个真正的伟人。”接着是费尔定,剑桥大学一个研究中世纪的法国学者:“哦,他真有幽默感!思想敏锐,真敏锐!”而后是东方语言学院的石柏克,最后是创立这个俱乐部、以逃避象莫鲁迪这种烦人之人的欧史蒂。
“我认识他那可怜的弟弟。没有他一半聪明,却有他两倍结实,上帝保佑他。脑袋瓜子没长对。”
乔治在微醺的模糊中倾听他这番胡扯,回答着“是”和“不是”及“多可惜”和“没有,他们没找到他”,还有一次颇令他羞愧的:“哦,没有的事,你太夸奖了。”而后莫鲁迪无可避免地又说到较近的事——权力的易位及乔治的退休。
他开始以权威口吻说起老总在世的最后几天:“你的老上司,乔治,保佑他,他是唯一从不让人知道真名的人,当然对你除外。乔治,他对你从不隐瞒任何秘密的,不是吗?秤不离砣,乔治和老总,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真是不假。”
“他们太夸大了。”
“别想否认,乔治,别忘了,我可是老资格了。你和老总确实就是那样。”他很快举起那双肥手,做了个结合密切的手势。“这就是你被撵出去的原因——别骗我,因此韩彼尔才会接替你的职位,成为叶普溪的亲信。”
“随你怎么说吧,鲁迪。”
“我就这么认为。还有更多的,多得多。”
莫鲁迪倾身靠近他时,乔治闻到一股庄氏理发厅特有的气味。
“我还有别的要说:老总根本没死!有人见过他。”他以一种夸张的姿态示意乔治不必再争辩。“听我说。安威理在约翰尼斯堡机场的候机室与他迎面擦身而过,可不是鬼魂,活生生的。威理到酒吧去买汽水消热——最近你没见过威理,他现在胖得象个汽油桶——他回过头,老总就站在他身边,他一看见威理拔腿就跑。怎么样?所以我们都知道了,老总根本没死;他只是被叶普溪和他的三人党挤出来而已,所以他到南非去了,上帝保佑他。呃,这也不能怪他,不是吗?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想要安享余年而责怪他,至少我就办不到。”
这荒谬的说辞穿过乔冶疲惫的精神厚墙传到他心中,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