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心想,这一定是一套基本问答,卡拉所设计之必然程序的一部分。
“开关关了没?拜托你检查一下,谢谢。你要喝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彼尔说:“要特大杯。”
带着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感觉,乔治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高声读出那封在两天前乔治亲自替陶瑞基起草的电报。
然后,一时间,乔治的一部分自我突然公开反对另一部分自我。曾经在莱肯的花园侵袭他、自此以后就宛如一股令人担忧的潮汐般阻止他进展的、那个怀疑而且愤怒的巨浪,现在已驱使他走向绝望之途,然后叛变:我拒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一个人为了它去毁灭另一个人。然而,痛苦和背叛的道路,总是要在某个地方到达终点。在此之前,这个背叛的人不会有任何前途可言,只能继续滑向另一个比目前更可怕的情况。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和安妮的情人,杰岷的朋友——就我所指——也是杰岷的情人,大众受其害的是他的叛国行为,而不是他那个人。
韩彼尔出卖了大家。身为一个情人、一个同事、一个朋友、一个爱国分子、一个被安妮笼统地称为“模范”的绝顶珍贵的团体中的一员,他背叛了他的每一种身份。他竭尽所能、公然地追求一个目标,但暗地里却在完成和它对立的目标。乔治很清楚,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没法完全了解这骇人听闻的重叠。但他自己的一部分已替彼尔辩护起来。彼尔是否也被人出卖过?他耳边响起虹霓的悲叹:“我所爱的这些人,为了大英帝国,为了控制时代的浪潮而接受训练。。。 。。。你们是最后两个了,乔治,你和彼尔。”他带着伤痛地心情明白地了解到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生来就是要让人画上大油画的,在“统治、分化和征服”这套理论下长大,他的眼光和虚荣心与叶普溪一样,都着眼在世界级的竞赛上,结果,现实的影响力像过不了岛屿的一波可怜的海水。因此,乔治不仅感到厌恶,而且——不管那一刻对他有多么重要——对他应该去保护的制度兴起了一股怨恨。“要知道,社会契约是双方面。”莱肯曾说。部长那不负责任的虚伪,莱肯那自以为是的道德标准。叶普溪狐假虎威的贪婪:这些人使任何契约都失去效用——别人为什么要效忠他们?
其实,他早就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彼尔就是“鼹鼠”。老总也知道,而莱肯在孟德皑家时亦已知道。虹霓、杰岷、叶普溪和艾德比也知道,他们几个人全都默默地分担着这件未曾明说但心里都有数的事,他们只希望它会像某种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或从来没诊断出来的疾病一样不药而愈。
至于安妮呢?她知道吗?这是否就是康瓦耳悬崖上的那一天,罩在他们身上的阴影?
乔治看看自己目前的样子:一个没穿鞋的肥胖情报员,既辜负了人家的爱也无力去恨(这话很有安妮的口气),一手拿枪,一手抓住一条绳子,在黑暗中等待。然后,他仍然握着枪,蹑手蹑脚地退到窗口,从那儿迅速地连续发出三次短的闪光信号,并耐心等到对方回了信号之后,才回到监听的岗位上。
古皮特跑下那条曳船路,手中的电筒剧烈地颤动,直跑到一座低的拱桥和通往上面岗瑟大道的螺旋钢梯时才停步。那扇大门已经关闭,他只好爬过去,不小心使一只袖子直裂到手肘处。莱肯身穿一件土气的旧大衣,提着公事包站在公主路的转角。
“他在那里,他已经到了。”皮特低声地说:“他抓到吉若了。”
“不要见红。”莱肯提出警告:“我要大家绝对冷静的处理。”
皮特没有费神去回答。在三十公尺开外的道路上,孟德皑正在一辆普通的计程车里等着。他们开了两分钟,也许没到两分钟,就在快到那块新月形地附近停车。皮特拿出从艾德比手上拿来的门匙,到了五号,孟德皑和皮特踏进了园门,沿着草地边缘前进,以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前进时,古皮特回头看着,刹那间,他好象看见一个人影在监视他们——分不出是男是女——就在道路对面的一个门廊的阴影里,但当他叫孟德皑注意那个地方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孟德皑粗鲁地叫他保持镇静。门廊上的灯已关掉,皮特继续向前走,而孟德皑则在一棵苹果树下等候。皮特把钥匙插进锁孔,他转动时可以感觉到门锁很容易就跟着转动。他得意洋洋地想到,该死的笨瓜,你为什么不记得拉上门闩。他把门推开两公分,迟疑一会儿。他先慢慢调整呼吸,吸饱气以便采取行动。孟德皑向前挪了一段距离。街道上有两个男孩经过,他们大声笑着,因为黑夜使他们紧张。皮特再次回头看着,但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才举步踏进走廊。他穿着双鞣皮底的鞋子,它们在没铺地毯的木条地板上发出吱嘎的响声。他在客厅门口侧耳倾听了一段时间,终于容许心头的积怒探出头来。
想起他那些在摩洛哥被屠杀的情报员,他个人被放逐到布列斯顿的羞辱,及当你愈来愈老、青春渐渐从手指间溜逝的挫败感;愈来愈近的单调和无聊,他爱人的、享乐的和欢笑的力量被截断,他希望赖以生存的标准不断地腐蚀,借口自己在作默默地奉献而加诸自己身上的种种压抑和限制——他很想把这一切全部扔在彼尔冷笑的脸上。韩彼尔,这个曾经是他衷心信服而向他忏悔的人;韩彼尔,是随时可以找他一起欢笑、一起聊天、一同去喝杯滚烫咖啡的好同事;韩彼尔,他是处世立业的模范。
而且,还不止于此。如今他才看见,也才知道,彼尔不仅是他的模范,而且是鼓舞他的原动力,是执着某种旧式浪漫主义之火炬的导师,是到现在为止令皮特觉得生命还算具有意义的英国观念(正因为它的模糊、含蓄和无从捉摸,而更足以代表英国)。此刻,皮特的感觉不仅是被出卖,而且觉得象个骤然失去所恃的孤儿。他深埋了如此之久的怀疑、对外在现实世界(他的女人、他尝试过的爱)的愤怒,现在又转向“马戏团”和曾构成他的信仰、如今已经失败的那种魔术上。他用尽全身力量推开门,然后握着手枪跳进去。彼尔和一个黑发的壮汉分坐一张小桌子的两边。波莱可——皮特看过照片——抽着地道的英国烟斗,身穿灰色羊毛上衣,前面有条拉链,象运动装的上衣。在皮特抓住彼尔的衣领之前,他甚至没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皮特把手往上一提,干净利落地把彼尔提起来,他已经扔掉了他的枪,把彼尔从一边推到另一边,摇着他并大声叫喊。突然间,皮特觉得这实在无济干事。毕竟,他是彼尔,而他们曾经一起做过许多事情。皮特在孟德皑抓住他的手臂之前,早就退到后面了,然后听到乔治照常用很有礼貌的声音,请“彼尔和波莱可”举手放在头上,等叶普溪来到。
“外面没发现什么人吧?”乔治在他们等待时问皮特。
“象坟墓一样安静。”孟德皑代表古皮特和他自己回答。
第三十七章
在某些时候里,由于凑在一起的事情太多,以致当事者在发生时会无法一一体会。对古皮特和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来说,现在就是这种时候。乔治依然神情颓丧,而彼尔则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自己则经常从窗口那边留意每个人。波莱可则大为愤怒,这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他坐在沙发上以威胁的口气要求受到外交使节团团员应受的待遇。叶普溪和白洛伊慌乱地到达,上楼去听乔治放录音带时,先是一副抗议然后才是朝圣的样子。回到客厅以后,众人阴郁地沉默了一段长时间。莱肯也到了,最后到的人是艾德比和范恩,马太太一言不发地招待茶水。这一切事件和片断在出现时都极不真实,就好象是去到一世纪以前的亚斯科赛马场一样。再加上其它的一些事情,包括最初给波莱可戴手铐——他指控范恩殴打他而用俄语大骂,天晓得打在什么地方,连警觉性很高的孟德皑也没看到——都只象是陪衬乔治集合这些人的唯一目的的无聊情节。乔治的目的是想说服叶普溪相信:彼尔是叶普溪与卡拉谈条件的机会,也是叶普溪基于人道立场(不止职责立场),收拾这个被彼尔出卖给苏联的情报网(即“马戏团”)善后的唯一机会。乔治并未奉有如何处理这些事的命令,他本人似乎也不想去办;他或许认为这些人之中艾德比、白洛伊和叶普溪都应该比他更了解,如今的情报员理论上应该存在什么地位。不管说通了没有,反正他不久就独自上楼去,古皮特在继续监视窗外的情况时,一再听到他不安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脚步声。
所以当叶普溪和他的部下与波莱可退到餐厅独自处理他们的事情时,其余的人都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有人看着彼尔,有人则故意不去看他,而他似乎并未感觉他们的存在。上了手铐的他与他们分开着,另坐在一个角落里,由范恩在旁监视,看上去一副十分无聊的样子。叶普溪他们谈完之后,鱼贯步出餐厅,叶普溪对坚持不肯参加讨论的莱肯说,他们约好三天之后在这里见面,而在这段时间里,“上校会有机会和他的上司商量”。莱肯点点头,这种“董事会”不开也罢。
他们离开时的情形比抵达时更怪异,尤其是艾德比和波莱可之间的分手,显得更奇怪而且火爆。一向比较不像绅士而像情报员的艾德比,似乎决定把分手视作一个表现骑士风度的时机,他伸出手来,但波莱可却暴躁地一手挥开。艾德比可怜兮兮地回头找乔治,大概是希望和他建立进一步的交情,然后他耸耸肩,伸出手臂搭在白洛伊宽阔的肩膀上。不久他们就一起离开了。他们彼此没有跟别人说再见,但白洛伊看来极受震惊,虽然艾德比自己的前途也相当不乐观,不过他好像在安慰白洛伊。不久之后,一辆装有无线电可资联络的车来接波莱可,他离开时连个头也没跟谁点一下。到这个时候,谈话已完全停止,没有那个苏联人在场,这场戏变成悲惨的地方戏表演。彼尔还是那副无聊的样子,范恩和孟德皑仍在监视他,莱肯和叶普溪则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情沉默地看着他。他们又打了几通电话,主要是叫车子。在某个时间内,乔治从楼上下来,提到陶瑞基的事。叶普溪马上打电话到“马戏团”,口授一封派去巴黎的电报,说他可以衣锦荣归地回英国,还口授了一封给麦士荻,说陶瑞基是个“可接受”的人,古皮特不仅不晓得他的“衣锦荣归”意何所指,对后面这一项也觉得是观点的问题。
最后,一辆从“训练所”开来的无窗小货车总算使大家松了口气,两个古皮特以前没见过的人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而略跛,另一个像团面团似的,且有一头白发。一阵寒颤窜过的古皮特,他知道他们是审问员。范恩前去走廊取来彼尔的大衣,搜搜几个口袋,恭敬地帮他穿上。在这一刻,乔治才温和地提出意见,坚持比尔从前门出去上车时,应该把门口的灯关掉,而且护送的行列应该庞大一点。古皮特、范恩甚至叶普溪也被迫加入,最后是彼尔在中央,整个杂七杂八的团体慢吞吞地穿过花园走向那辆货车。
“纯粹是一种预防措施。”这是乔治坚持的理由,谁也没有跟他争论。彼尔上了车,两个审问员跟着上去,从里面把门锁上。在关门时,彼尔抬起一只手,对叶普溪做了个即使有点轻视,但还亲切的手势。
因此,古皮特只有在事后才忆起个别的事件和单独的人物,举例来说,波莱可对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可怜的马太太,都抱着极大的仇恨,这令他整个人变了型:嘴巴扭歪,露出一股野蛮而无法控制的嘲讽,他的脸苍白如死灰,而且浑身颤抖。但这并非由于恐惧和生气,而是纯然的仇恨所致。这是古皮特在彼尔身上看不出来的,不过彼尔还是与他同类。
至于叶普溪,在他失败的片刻,古皮特反倒发现一样值得暗地里赞佩的优点:叶普溪至少还算颇有风度。但古皮特后来却不那么确定了,也许叶普溪早就了解,他毕竟是局长,而彼尔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手下而已。
但最令古皮特感到奇怪,而且使他比平日更深入思考的事却是,尽管他在冲进那房间时火冒三丈,但他还是需要运用个人的意志力——而且是极坚强有劲的意志力——才能把韩彼尔当作普通的人。也许正如彼尔曾说的,他终于长大了。最好不过的是,当天晚上上楼回家时,听到凯蜜熟悉的长笛声回荡在楼梯间。如果凯蜜那晚少去了某些神秘性,至少到了早上,他已将她从他最近指责她的双重人格的痛苦中解救了出来。
在其它方面也一样,在接踵而来的几天内,他的生命呈现一片美景。叶普溪已迅速收拾东西去度为期无限的假,乔治奉命回去一段短时间,以协助收拾残局。至于他自己,则听说将有自败部复活的可能。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马戏团”还有最后一幕,这才令他想起那天晚上一直在街上跟踪乔治的那个熟悉人影的名字和跟踪的意图。
第三十八章
其后两天内,乔治都是活在地狱的边缘。注意他的邻居,会觉得他似乎正陷于极度的哀痛之中。他很晚才起床,经常穿着晨褛无精打采地在房子内工作、清洗、打扫,煮一些后来却不吃的东西。下午时分,他会违背小区不成文的规定,在火炉里点燃一些煤,坐在炉前阅读德国诗集或写信给安妮,这些信很少写完,也从不投寄。电话响的时候,他都很快去接,但常常只落得更大的失望。外头的天气还是很差,少数几个行人——乔治一直在研究他们——都好象有沉重的心事似的。有一次莱肯打电话来提出一项要求,说部长要乔治“随时待命协助处理‘马戏团’的善后工作”——实际上是要他在找到继任局长之人选前,代理该职。乔治含糊以对,只想说服莱肯严密地保护彼尔在沙瑞特的安全。
“这未免太大惊小怪吧?”莱肯不悦地反驳道:“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苏联,而我们反正是要送他去的,他何必逃?”
“什么时候,还有多久?”
细节还要多花几天才能安排好,乔治在反高潮必有的反应下,不想问莱肯审问的进度如何,但从莱肯的态度可知,答案自然是“不好”。倒是孟德皑给他带来了些较实惠的东西。
“英明罕的火车站已经废止了,”他说:“你要在葛林拜下车,徒步过去或搭汽车。”
孟德皑经常象看着一个病人似的看着他。“等待无法带她回来,”他有次这样说:“是‘上山找先知穆罕默德’的时候了。容我放肆地说一句,脆弱的心永远无法赢得美人的青睐。”
第三天的早上门铃响起来,乔治赶快去应门,以为说不定是又遗失了钥匙的安妮。但来的人是莱肯,他说乔治必须到沙瑞特,彼尔坚持要见他。那些审问员失败了,而时间所剩无几。大家都知道,如果乔治肯去“听忏悔”,彼尔也许会把自己的事有限度地透露出来。
“我深信我们并没有强迫他。”莱肯说。
沙瑞特已失去乔治记忆中的壮观,现在只是个可怜的地方。大部分的榆树病死了,原来的板球场上建了几座高压线用的铁塔。砖造的大楼本身,亦显得有点落魄,不复欧洲冷战全盛期那么豪华了。此外,大部分较好的家具都不见了,他想是搬进叶普溪的某一栋屋子了。彼尔被关在树林里一座半圆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