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她几乎就是学生会内部“不成熟”的典范。前几天春刊送审,她给宫崎发消息,问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宫崎罕见地隔了一天才回复,回复内容是:下午放学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趟,和你详谈。
“详谈”的结果是她站在办公桌对面,听宫崎给她上职业素养课,主题是如何把校刊打造成校会一流品牌。第一条,要维护学生会的声誉。“稿子里把这个处理方式叫做‘危机公关’,我认为这是不合适的,”他摊开样刊,指着红笔打圈的地方,“没有‘危机’,所以没有‘危机公关’。我个人的意见,是把这个事情本身略过不提……”
他说的是特别企划《立海学生会的二十四小时》。早川眉毛一抖,眯起眼睛凑过去看,这段讲的是去年校内辩论赛,其中有一场的辩题是“女士优先是否有助于性别平等”,比赛本身没什么,但工作人员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大发议论,声音通过没关上的广播系统,被扩音喇叭传到整个礼堂。“女士优先不过是客套”“这样只会让她们得寸进尺”之类的言论,一经整理传到bbs上,即刻引起轩然大波。学习部部长也是女生,底下的部员说出这样的话,她自然是气得不轻。当天晚上,道歉信就通过bbs学生会专版发出,但是舆论沸腾了好几天才平息。
还有几处也被宫崎画上了圈,分别涉及到新生体育祭和海原祭上的意外,以及学生会解决意外的手段。“恕我直言,”她示意他看这部分的小标题,“首先,这些叙述并不是负面的,展现危机,也是为了展现校会处理危机的方法,本质上展现我们的能力和价值观;其次,仅仅从阅读体验上说,没有冲突,就没有张力,读者也很难获得阅读快感……想让大家觉得,‘哇立海学生会真厉害’,让大家觉得这是一个有原则、有能力并且踏踏实实做事的地方,除了一味夸奖,也要书写缺憾,归根结底,这是无伤大雅的缺憾,就像少年漫画,触底之后才能反弹……”
宫崎看了她半晌:“我还是希望招新宣传的稿子可以平稳一些,你觉得呢?”
早川气得冒烟,觉得自己和他讲这么多,特意把不言自明的事情翻译成他能接受的道理,简直是白费力气。当天晚上她拿回样刊,只删掉了校内辩论赛那一节,其他略微修改字句,又交了上去。宫崎似乎还不满意,她把连夜做好的统计数据递到他眼前:“我把改好的稿子返给各位部长看了。他们并不觉得这样写有损部门的声誉,既然当事人都不在意,学长也不用太担心了吧?”
宫崎说劳烦你做这番调查,不过下次写稿的时候,还是要谨慎一些。早川捏着样刊,感觉颈部动脉正在皮肤下面跳动,整件事情都很荒唐,但她不能反驳。
搬运食材、布置现场,沙滩东侧是篝火晚会,中间是自主沙滩,西侧则是临时搭建的露天点歌台。宫崎总能在前一件事情做完后给早川指派下一个任务,她有心偷懒,却始终没找到机会离开。太阳下了地平线,早川站在宫崎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听他嘘寒问暖,关心自己的学习成绩,觉得这很明显是报复。
篝火晚会即将开始,沙滩逐渐变得拥挤。学生会的成员占据一角,弹珠汽水从泡沫箱里拿出来,瓶身结着水珠。宫崎“砰”的打开一瓶,高高举起,说大家辛苦了——
边上有个不太熟的女生和她碰杯:“你跟学长一块儿待了一下午啊。”
“人手不够,”早川轻声辩白,“我是来凑数的。”
立海学生会有两种人:有些人会穿过沙滩会跟他们认识的人打招呼,有些人则会等待其他人穿过沙滩来跟他们打招呼。宫崎明显是后者。她去他办公室交材料,亲眼看到团体部的副部长对他说,咱们改天吃午饭吧,学长给我打电话。宫崎眼皮一抬,对方立刻改了口,应该说是我给学长打电话。
他找自己干什么呢?
宫崎站在烧烤架前处理一盘雪花牛肉,示意她把盘子:“你没胃口?”
早川交出自己的盘子,很紧张地看着他的东西,心想这人倒也不至于往食物里下毒:“没有。”
宫崎突然问她,你知道牛舌要烤多久吗?
十五分钟?早川不解。
“十分钟。”他点了点头,“时间太长或太短,都会影响肉的口感。”
她低眉顺眼,埋头吃肉。饭总是要吃的,没必要和食物过不去。又听见宫崎在头顶说:“在校会做事也是一样,都要把握程度。咱们宣传部,向来喜欢剑走偏锋,当时你写网球部的稿子,我就在想,有些事情,真的有必要说出来吗?胜者为王,那是立海的传统,不是你写一篇稿子就能撼动的。”
早川本能想要反驳,然而宫崎看她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怜惜:“去年男子排球部是全国大赛八强,今年连春季联赛入场券都没有拿到。消息出来,bbs上该骂的还是在骂,而且骂的比网球部输掉的时候还狠。我听风纪委员会的人说,队里还出现了斗殴和欺凌事件。你的稿子写了有用吗?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地方的规则就是这样,只有变强了才有话语权。”
早川不看他:“那就再写一篇。”
“到底是小孩子。”宫崎耸了耸肩,“之前野原学姐说你们要搞非虚构写作,我还特地去找了相关代表作。《下沉年代》里面有个调查记者,写了篇关于次贷危机的重磅报道,揭露坦帕地区房地产交易的不法行为,不存在的买家、涉黑的买家、‘房屋抵押贷款债券’和华尔街之间的关系——具体逻辑我忘了,也不重要。他写的时候野心勃勃,等待了足足两年,等待联邦调查局一路查向食物链的顶端,让更高级别的负责人承担当地‘止赎浪潮’和金融危机的责任。可惜美国检察官办公室除了底层的抵押贷款诈骗者之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指控。调查记者花费数周乃至数月的时间来完成报道,把事情理顺并讲出来,希望能带来什么变化——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有意思的是,写这本书的人自己也是个记者。一个记者去写另一个记者的徒劳无功,仿佛预示着他自己的努力也将是徒劳无功。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些——如果事实本身无法撼动,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烧烤架底下的炭火熏得她半张脸热腾腾的。宫崎有备而来,如同写考场作文,连例子都准备好了。大段道理扔到面前,早川张了张嘴,想回答又说不出话来。他说得没错,很多事情无法改变,她们花一个月写一篇稿,大家十分钟看完,翻过去、合上书,然后生活照常运转。
“可是……”她还没理清措辞,宫崎又往她的盘子里夹了一块牛舌。
“学妹打算高三竞选学生会主席吧?还要读书,还要参加竞赛,你也很辛苦。”他话锋一转,“与其把时间花费在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为什么不做一些看得见成绩、面子上也好看的事情呢?”
十分钟,火候刚好。早川默默蘸了调料,知道宫崎指的是什么。同他合作,接受他的指导,写不费力又讨好的漂亮文章,恋爱企划、社团访谈、情人节巧克力大作战。宫崎长袖善舞,能给的支持绝对不比森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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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不只是计较装订方式和字体格式。早川在他身上嗅到了某种游戏玩家的气质,他清楚她的痛点在哪里:看到她所在乎的意义,又把这点意义亲手拆解。一击毙命,而且熟能生巧、精于此道。
宫崎循循善诱:“如果我是你的话,这次修学旅行,我会安排部员分头收集素材,或者在bbs上开贴,请大家投稿照片。主题的话,就叫‘修学旅行失败摄影大赏’。你们的选题会就是这样开的吧?我也很擅长这个。我要是在宣传部,我也会努力做好校刊的品牌。学妹总是有点抗拒和我交流,但是说实话,我们是一类人。”
“一类人?”
“说得好听点,努力想要胜出的人。”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衬衫领口上的金色领针,倒映着远处的篝火,也像火星一般跳跃起来,“说得难听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早川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好像刚才喝下去的是酒而不是汽水。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是学长,同性相斥,所以太过相似,也不是什么好事。”
盘子里的牛肉刚巧吃完,早川放下筷子,正打算说些什么转移话题。然而宫崎的表情突然变了。不是因为她。
他看着早川的身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哟,这是护花使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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