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门一开,好几个演配角的同学走进来,呼啦啦往桌前一座,掀起一阵瓶瓶罐罐相碰撞的声音。早川的思绪蓦地断了。森永拿直板夹捣鼓她的刘海,见她闭着眼睛,又不像要睡着的样子,随口道:“今天你家里人来了吗?”
早川说来了。又听她问,怎么没来后台找你?
“刚才见过了,在外面,”早川犹豫片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稍显抱歉的微笑,“里面乱七八糟的,进来干嘛。”
她是前脚刚告别铃木,后脚就遇到了父亲。前场和后台的交界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红的黑的黄的电线缠在一起,辟出一条窄窄的路来。父亲背着手站在那儿,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她也许都认不出他来。
海原祭而已,他却穿得很隆重,全套西装,好像要去高级音乐会一般。头微微低着,大概是在看手中的节目单,又看得很不专心,不知想什么。狭路相逢不是好事,她正打算逃跑,然而身体比头脑更快,踌躇之间,还是来到了他面前。
也许是刚刚跟室友聊得太开心,乍见父亲,她都没能调整到备战状态。“爸,”早川喉咙像生了锈,说出这个称呼,接下来便卡住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妈呢?”
如果仁王在场,大概会叔叔长叔叔短妙语连珠一番,然后回头笑我吧。心里这样想着,却发现父亲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你妈去洗手间了。我等她。”
“可是洗手间明明在另一个方向。”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什么跟什么啊,没想到父亲也无意和她计较。两个人彼此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节目单,她看他。看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目光在他外套上跳跃式行进,突然发现这条外套,就是他在姐姐的国中毕业典礼上穿的那条。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母亲特地给他定制了新的西服,细条纹的,灯下有特殊的质感,作为家长代表上台,内敛而体面。
“应该让妈妈上台啊,”当时国小五年级的她在一边打岔,“明明我们的作业都是妈妈辅导的。”
“等明羽毕业典礼的时候,就换妈妈上台。”母亲低头为她整理领结,“明羽想要爸爸,还是想要妈妈?”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也很公平,然后在母亲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她看他穿得这样隆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按说她第一次登台,他是该放在心上的,随随便便就来了,也是不尊重她。但这条衣服偏偏是为了姐姐买的,她看见了,难免以为他有意拿自己和姐姐比。比得上,她于心有愧;比不上,她又心生不服。
所以到底应该穿什么呢?纷乱的念头像毛线团,乱糟糟地堵在心口。早川自己都弄不明白,干脆不去想,心一横,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您找到座位了吗?我送您回去?”
父亲这回没有提母亲,很顺从地就跟着她走了。两人保持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路上遇到不长眼的后辈,看不出她后面跟着人,还要拉着她说事,有外校嘉宾从社办大楼的台阶上摔下来了,问她怎么办。她让他去看之前做的紧急预案,先把人送医务室,根据校医的建议判断是否去医院,又想起学生会准备了一些放满水果零食纪念品的礼物袋,让他拿一个去,不要空着双手,有情况给她打电话。
“小孩子过家家而已。”后辈走了,她朝父亲笑笑,竭力不去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或许是不屑的,“再走几步就到了。”
她一直把他送到座位上。这位置是她亲自挑的,靠近前排,视野好,又不至于离音响太近。周遭的家长,要么和即将上台的孩子聊天,要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相比之下,她们这片显得很沉寂,有点像海水包围的孤岛。早川站在过道中间,父亲在她身边缓缓坐下,礼堂的灯还没有熄,照得他头顶的头发格外稀疏。
这时,像是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一般,父亲抬起头,似乎努力舒展表情,眉毛依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说,放轻松,“我们很期待你的表演。”
“你可以只说你自己的。我知道妈妈很期待。”一句未经斟酌的答复脱口而出,又一次的,她在开口的瞬间感到挫败。即使双方都尽量缓和气氛,避免在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她还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难得的心不在焉,隆重的西装打扮,蹩脚的借口托词,每一项,都让她心生动容,又为这动容委屈,以至于郁郁不平。然而她又说不清楚,这种愤懑,到底来自哪里。
早川执拗地盯着他。某个瞬间,她确信自己是不希望他说的。似乎只要不说,先前的僵局,就能延续。从前她痛恨那种僵局,现在却发现不上不下的状态反而挺好。
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做好面对转变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开口了。他说:“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期待。”
十分钟前铃木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如果说铃木那微微上扬的音调,仿佛把国中时代和高中时代再次连接到一次,那么父亲说出这句话时飘忽的表情,也好像是在空中寻找什么东西。早川心想,话剧女主角得知自己为之还债十余年的项链是赝品时,大概也就是这副表情吧。可惜她没有相机,无法把自己当时的反应记录下来,否则森永想要的神韵和感觉,后悔、怅然、踏实,尘埃落定,一下就来了。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和父亲告别的。如果说他依然在心底期待着她的落败,那么这一次,他也许是大饱眼福了。好像是母亲突然出现,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问她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回后台去。她勉强定了定神,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最后终于把注意力放回父亲身上,对他说,“等会记得认真看我表演,不许睡觉。”
她大概是很久没有这样亲昵地和他说过话了。以至于正常的撒娇,被她说得像是威胁。母亲送她到后台入口,调侃她,你刚才的表情,就像要吃了你爸似的,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我走了。
母亲捏捏她的手,说加油。
她站在后台入口回了头,很轻易地就从人群中捕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捉到父亲的身影。再好的西装,许多年过去,都已经旧了。斜织的细条纹也不再流行。他的腰没有那么挺,很松弛地靠在椅背上,不知听母亲说了什么,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
好像一对普通的父母,来看女儿的校庆演出。这演出也很普通,耳熟能详的高中生剧本,未必符合史实的妆发造型,脚踏实地的人生哲理,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为此吃了半个多月的生菜白煮蛋蘸酱油,才瘦下来五斤。就这么多了,到此为止,剩下的都不重要。
仿佛演得不好,也没有关系。
*
“下一个就是我们了。”森永打开化妆间的门,吱呀一声,冒牌的十九世纪演员们等在外头,早川走出去,排在队伍前方,像是水溶于水中。边上的文艺部部长问她紧不紧张,她摇摇头。视线穿过未合拢的门,还能看到化妆间里一面又一面的镜子,被顶灯壁灯照着,又相互倒映,显得格外明亮。她朝镜中陌生的美人笑了笑,镜中陌生的美人也朝她笑了笑,一室的镜子,一室的美人,一室嘴角弯弯的笑意。早川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暗沉沉的走道,听着耳边传来的舞台声效。
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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