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怎么敢造假。”幸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个学妹送来的。人大概已经走了。”
于是他们起身付账,一同离开。深秋的夜里,晚风冰凉。她把纸巾捏在手里,指甲深深嵌进皮肉,攥得手都痛了。水果摊收进店里,大叔靠在门边抽烟,火星一明一灭。远远看见他们,便问石榴好不好吃。好吃,早川冲他竖起大拇指,又买了三个。
幸村送她回家。路上没有再聊人生,只是谈了些海外远征的见闻。临到她家附近的岔路口,这些话题也一并收住。他说,修学旅行的时候,你告诉我,之所以迟迟不向我宣泄不满,是因为你总以为还未到摊牌时候,好像拖着拖着,还能拖出更好的结果。
早川夸他记性绝佳,又说,我以前还是想太多了。
他摇摇头:“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这不仅仅是想太多。”
他几乎是有些固执的,用一模一样的句子,企图唤醒她的记忆。她曾努力忽略,却最终未能逃脱的记忆:“你还希望你考虑的结果,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求全责备,归根到底,是一种贪婪。”
恰逢绿灯转红,眼前的车灯再次流淌起来。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过去种种,终于避无可避,早已得到的答案,化作遥远的回声,再次击中了她。
早川怔怔的,几乎站立不稳。又听幸村说:“我欣赏贪婪的人,某种意义上,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但是贪婪同时意味着牺牲。许多东西等价守恒,要用一种,去换另一种。”他问,“你愿意拿什么去换?”
她没有回答。退后一步抬头看,家门口的夜色那么静,孤灯下有小虫乱飞,墙根的野草摇曳着,用指尖触了触月光。
她反身进门,上楼,冲进房间,从书架里抽出一年前做的校刊,创刊号。封面光滑,内页锋利,稍有不慎就会把手割伤。她跳过花哨的广告页,一口气翻到那篇熟悉的报道。视线在“决胜”“败者”“‘网球就是我自己’”“新故事的名字”几个小标题之间穿行,终于找到了那段话:
“‘幸村精市’这个名字及它所承担的重量,在国中三年级的全国大赛后,一度化作他肩头的负担。作为始终将‘胜利’置于‘快乐’之上,并不肯变动这一顺序的人,他必须证明,‘天衣无缝’并非网球的极限。不得其门而入,不意味自己——乃至和自己一样的人——‘没有真正的才能’‘没有胜利的可能’。”
“u-17世界杯半决赛,他作为单打二选手,对阵来自德国队的手冢国光。又一次,他与天衣无缝狭路相逢。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在那条狭窄的独木桥上,他闭上眼睛,放弃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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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外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在等待着他,从黑暗中迈步,坦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剥夺了手冢的五感,破解了被称为‘极限’的招数。”
“由此,幸村精市清算了自己的过去。一球一球扎实的回击,终于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天衣无缝并非唯一的路,胜利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他的网球,他的选择,即便算不上坦途,也是另一种正确。”
早川眼睛干涩,仰头看着天花板,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她想,此时合该流泪的,可是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曾经那样痛苦地质问幸村,如果永远胜者为尊,那么金字塔底的人应该怎么办。幸村仓促给出的回答是,那便不要成为他们。可这只是他的一种解答。另一种解答,作为对他自身理念的反驳,已内在于这篇报道中。她早就写过了,只是她没有读懂。
她曾经觉得幸村是站在云端上的人。他的云端可能痛苦,她却只能抬头仰望,并因为无法抵达云端而加倍痛苦。原来本就不只有一片云端的,天空那么大,杰克的魔豆在哪里都可以发芽。原来面面俱到,求全责备,只是一种自我牺牲式的贪婪。她将这种贪婪改头换面,包装成“想太多”,其实并非“想得太多”,而是“想要的太多”——“长得好看;在学生会里担任重要职位,举办许多活动;成绩很好,是东京大学预备役;和人气最高的男生谈恋爱”,她什么都想要,然而这一切,这非得如此、达不到就满盘皆输的一切,究竟是谁告诉她的?
早川忽然有种剧烈挣扎后浮上水面的轻松。那润物细无声的上瘾,以及漫长而剧烈的戒断反应,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她合上校刊——恋恋地,在合上之前又看了一眼,恍惚间觉得这篇稿子写下就是为了重读的,一如她从三年前出发,来到立海,走得这么远,终于一点点靠近了三年前的谜团。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幸村的电话。嘟嘟两声,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仿佛早就等在那里。
“你明天有时间吗?”她说,“有些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是闲人。”幸村笑道,又问,“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下:“我要清算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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