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是最可怕的时刻。尤其当你的身体还在代谢昨晚听到的惊人言论。早川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一墙之隔的走廊传来仿佛坦克出发的动静,仔细一听,才发现是更加混乱的脚步声。她扭头看向裹在被子里的幸村,他也醒了,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有一丝绝望,显然正努力唤回自己的灵魂。
“早上好。”她挣扎起身,下床时踩到扔在地上的背包,五金扣子嵌入指甲,痛得差点叫出声来。
灰蒙蒙的晨光令人讨厌地渗入窗外的天空。游客们折腾一阵,终于出发了。早川向来无法理解那些对日出大呼小叫的人。她见过的几次日出都不如照片好看。照片有个额外的优势,你可以在良好的心境下欣赏,通常是吃饱喝足的午餐时间。
但她却刷了牙,反常地走到床边,把被子一掀。
幸村正在看手机,边看边问:“怎么了?”
她打了个哈欠:“起来。去看日出。”
到达观景台时游客们已经摆好了架势,长枪短炮,微单配手机。早川拧开特地泡好了茶的保温杯,把下巴埋进悠悠的热气里,听见幸村说话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没事人似的。她用眼角瞥他一眼,也没事人似的回答:“挺好。”
幸村又问:“做梦了吗?”
她点头:“做了。”
“梦到什么?”
“梦到家里给我安排了个相亲,说对方是高中同学。我去了,结果碰到你。你猜你怎么着?二十八岁的文艺青年,拍电影没人投,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我说怎么这种人也给我介绍呢?介绍人说,你就知足吧,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你看看你现在天天在干嘛!”
“你在干嘛?”
“我在高利贷组织前台打骚扰电话。”
幸村笑弯了腰。早川捧着保温杯,很淡定地说:“还好梦是反的。”
“我昨晚说的话也是反的。”他眨眨眼睛,脸庞被银灰色的晨雾笼罩,像隔着一层轻纱,“气氛太好,开玩笑呢,吓到你了吧?”
早川陡然靠近幸村,眼睛直直盯住他,挑开了那层轻纱。幸村不动,她也不动,半晌,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好失望。”
“骗你的。”她到底绷不住,还是笑了,“你也太抬举自己了,你那话说的还没兔子狸猫故事吓人呢。”
“说起来,我们上山坐的缆车上面也有兔子狸猫吧?”幸村抚着手背,“第一眼看还挺可爱的,现在想想都有点后怕。”
“别怕啊,你下山还要坐的,要不你别下山了,留下喂兔子。”早川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喝完了茶,又从书包里拿出小木屋顺来的能量棒,她一根,幸村一根。
两人站在离游客稍远的树下埋头撕包装,周遭很安静。早川看幸村把能量棒塞到嘴里,这才冷不丁道,其实昨天听你说完那句话,我还是有点心理波动的。我特别后悔。
幸村嘴里塞着能量棒,腮帮子鼓起一块,只能用眼睛问她后悔什么,看上去特别可爱。
“后悔高中时候没有强硬一点,把你骗到手再说。”她握着那根撕开口子的能量棒,说得自在、坦然,目光澄澈,幸村毫无防备,被这话和喉咙里的碎屑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早川只是看着他,也不拍背,也不递水,左手插在口袋里取暖,一派作壁上观的漠然。幸村呛出了眼泪,再开口时,声音带着笑,嗓子却是哑的:“你这是在报复我?”
*
“没有啊,”早川左手摩挲着口袋里的纸巾,就是不递给他,“我这是真心话。”
当然不能算报复,她感谢他还来不及。昨天若不是那句“已经做好准备”,她估计还要睁着眼睛熬几个小时。正因为不知道如何回复幸村,她才眼睛一闭,开始装睡,谁知道一睡就睡到清晨。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幸村的眼睛里有血丝。不知是方才呛的,还是昨晚根本没睡好。就算没睡好,也是活该。她其实摸不清幸村的想法,在箱根遇见固然是巧合,面对相亲对象假扮情侣也是需要,然而在这巧合与需要之间,却夹杂着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红血丝织出的网,是负累,也是陷阱。
理财产品和基金里的陷阱已经够多了。去年亏两万她问候经理全家,今年亏十万只想着过年打几盘麻将能赢回来,上班赚的钱全拿去补空,难得出来度假还要打头脑战,真是烦不胜烦。倘若放回十多年前,她一定会紧张。思考那些话是否出自真心,自己又应该如何回应。而现在不会了。十多年前她对幸村是有所图的,想要女朋友的名义,又想留住遥远的共鸣,想要保全自己的尊严,还想维护他的心情。如今她对幸村依然有所图,然而所图只在带薪休假一条,其他的话,真真假假,都当是旁风过耳,听或不听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