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查出来了,就好好治疗。你爸刻薄归刻薄,关键时刻还是能派用场的。医生是他的大学同学,神奈川数一数二的大夫。人不错,开完药之后,建议我们去做心理咨询。”
“他建议我们一起去,最后你爸没去,我去了。去了才发现,我这个年龄的主妇,是心理咨询中心的常客。抑郁的、躁狂的、焦虑的、酒精成瘾的,什么问题都有。”
“咨询师问我,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条件反射要说明理的意外,想了想,又觉得可以推到更早之前。”
主妇的一天是从清晨六点开始的。全家最早起床,洗漱过后,便到厨房准备早饭和便当。丈夫和女儿各自有不同的口味,打包三份,又要送女儿上学。回家之后,才能坐到桌边解决早饭。漫长的白天自有无数事情要做:十个垃圾桶,光是分类、套袋,就能耗去一小时;赶上按时出现的垃圾车,《梦中的婚礼》旋律远去,洗衣机里的衣服也刚刚完成脱水,晾上湿的,收起干的,分门别类,送往不同房间,顺便整理早起时来不及叠的被子;中午饭可以讲究,晚饭则不能,十点前往菜市场,按照家里人的喜好卖菜,一天的分量不够吃,三天的分量则不新鲜,两天去一次是最好的,碰上请客和节日,则要预先列出食物清单……
“看上去充实,其实只是瞎忙。尤其后来你和明理长大,不用接送之后,我白天就是一个人在家。”
常常觉得这一家人就像是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大家热热闹闹地最下来,吃完,人走了,留给她一堆吃剩的碗碟。偶尔明理会帮忙打下手,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把空盘洗净了,叠在一起,边缘对齐,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
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要静下心才能听见。太阳照着窗户格子,阴影在地上缓慢趟过去,要盯着一处才能看见。明理在的时候,她一心想着那锦绣前程,耳畔是锣鼓喧天,眼前是花团锦簇,明理不在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才听见、看见。
“朋友打电话来,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把自己弄进了医院,只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从公司辞职了,现在一个人开了工作室,问我能不能去帮忙。刚刚开张,没什么活,时间很自由,唯独一点,钱不多。我直接答应了,就像从家里逃出来一样,去她那里上班。”
“你爸当然是有意见的,觉得莫名其妙,家里又不缺这点工资。我问他,你觉得我真的有必要留在家里吗?我每天辛辛苦苦做家务,你回来了,就这么看看,一句话也不说。每天你们一走,我守着这么大一间房子,就像守陵!”
这话说得太狠了,早川在旁边听着,都起了一身冷汗。母亲看她这踩了老鼠夹的反应,几乎莞尔:“你爸当时就不响了。要说他有道理,他也有道理,上班,忙,不着家,正常。要说他没道理,也的确没道理,从小到大,他管过你们吗?饭桌上管一管,给点表扬批评,横竖是不干实事的。人家老公还知道洗衣服,虽然是用强力模式把好好的夹克洗坏,他呢?他根本不会用洗衣机!”
“后来我又跟他说,以前做家庭主妇,是因为明理身体不好,又怀了明羽。现在情况不同,明理已经不在了,明羽也长大了,你升了教授,有些杂事不用自己做了,以前都是我体谅你们,现在你们也要体谅我了,是吧?”
“后来呢,就去上班了。一开始,什么都乱哄哄的,走上正轨是去年春天,正好咱们搬家,你升学。说起来有点惭愧,我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家里的事情忙一点,工作室的事情忙一点,都没注意到你的状态。”母亲的声音那样轻,风吹过来,不留神便被吹散了。早川侧耳去听,几乎听不见。
母亲说:“双相障碍,多半是因为压力太大。我只想着不能逼你,不能让你和明理一样,没想到你自己在逼自己。”
母亲还说:“妈妈对不起你啊。”
夜深了,游船归港。海面浩荡,空无一物。没有云絮,头顶的星星显得更大,彼此之间虽是隔着许多光年,看上去却这样亲密无间。她的肩膀靠着母亲的肩膀,感受着那一点没被冷风吹散的温度,像是将熄未熄的炉火。于是忍了好久的眼泪,到底滚落下来,一颗一颗,划过脸颊。
不用说对不起。她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有许多话在心底酝酿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然而喉咙却只有窄窄一道。
正如每个人都有故事,一句结婚生子,摊开来,褶皱里也藏着许多惊心动魄。只是不说。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母亲没有看她,也就错过了她脸上的表情:“你爸也对不起你。他们这代人,从小就被教育要当男子汉,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怎么难过,脸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年轻的时候还好,年纪越大越不会表达。他也伤心,也自责,可是他不说。他又想你和明理一样好,又知道你是你,明理是明理。再加上你和他,性格其实差不多,你是不会顺着他的,两个人碰见,肯定要吵。我看你俩坐一张桌子上,我都头大。其实他怎么会不盼着你好呢?”
“但是这种话,我来说,没有用。要你自己去问他。你问他,爸爸,难道你不觉得我很争气吗?再问他,爸爸,难道我不争气,我就不能做你女儿?看他怎么说。”母亲一笑,仿佛很期待她让父亲下不来台似的。
“你爸这人很固执。要做很久工作,才能改变一点。倒回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肯定不和他结婚。会写几封情书算什么,大城市里漂泊的人多了去了,干嘛非选他?不过我生病之后,他也好多了。平常也会帮忙做做家务。上次还邀请我和他一起去钓鱼,我高高兴兴去了,结果就在水库边上坐了一下午,哪有鱼啊,太无聊了,下回不去了。”
早川心想,这一切的一切,我竟然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在朋友的工作室帮忙,以为只是随便玩玩,没想到动机是为了治愈焦虑。她甚至从没想过母亲患过焦虑症。那些摆在床头柜上的小药瓶,一晚三片,她只当是调理更年期的东西,类似复合维生素,可吃可不吃的。她也完全不知道,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曾经是最早一批四年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制大学毕业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父亲书房里那些厚厚的经济学著作,不是他闲来无事的读物,而是母亲大学时代的课本。
原来并不是成为姐姐就可以。抑或成为姐姐,成为女主角,只是众多选择里最简单的一种。因为它归根结底是自己与自己的战争。过去的三年里,她明明可以做更多的事,然而她却没有一次问过身边的人,你们在想什么。
又是夜晚。太阳的光和热减弱了,眼前的风景脱去白天强烈的明暗与色彩对比,脱去噪点,渐渐显示出清晰而温润的轮廓。许多戏剧,要在这张夜幕前上演。如果讲故事的水平也有高下,那么比起母亲的经历,她对仁王和幸村讲述的故事,也就显得不值一提。
站在神户的海边,她猛然意识到,那些苦心孤诣的努力其实是逃避,自鸣得意的强硬其实是懦弱,而无往不利的理智,也可能只是偏狭。
她一遍一遍地咀嚼自己的故事,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乃至话里的每一个停顿,掰开揉碎,细细分析。于是凭空生出许多委屈、怅然与失意。会不会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必要?或者说,它们固然是有必要的,却也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早川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姐姐玩游戏。几十根的长方体木条,一人一半,横平竖直地搭起来,一层一层,无数个正方形相互叠加,垒到最高。然后轮流从中抽出一根,动作要慢,手要稳,谁让整个塔塌掉,谁就要请客喝饮料。
起初总是愉快的,从哪里下手都可以。抽过几轮,搭好的塔便摇摇欲坠,心情也随之紧张,抽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轮到自己。等到真的中奖时,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轻松愉快地站起来,招呼对方去买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