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被我揉成团后丢进了废纸篓,一支接着一支的烟几乎烤焦了我的喉咙,那些白纸上也没有留下一个让我满意的黑字。昨天晚上,筱常月给我来过电话,尽管没有问一句事情进展得如何,但我还是能听出她对这件事情的担心,我又没有胆量去说出一番话来消除她的担心,便硬着头皮和她谈了一通北海道的薰衣草。
手持电话又在此时响起,我懒洋洋地抓在手里,一看号码不是扣子的,这倒是少有的事,接听之后,竟然是阿不都西提。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还是一个月前,我心不在焉地坐上去学校的电车,突然发现他也坐在车上,匆匆聊过几句,他告诉我他已经搬到秋叶原电器街附近的一间公寓里住了,之后,我就下车了,在车上约好的去新宿喝啤酒的计划也一直没有实现。说起来,我又是好长一段时间不去学校了。
晚上,我做好晚饭,先独自一人吃完,又将另外一份装在饭盒里,在没有断电的高压锅里放好之后,就出门坐上了去新宿的电车。当电车轻轻地呼啸着经过我的学校,学校图书馆被夜灯照亮的尖顶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记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是咔嚓了那么一下子:语言别科的学期就将结束,那个老问题……我到底该何去何从,我到底想何去何从,无论我愿意不愿意,它都已经成了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了。心情也由此而寥落起来。一直到了新宿,穿过几条窄窄的街道站到河马啤酒屋的门口,想起里面或黝黑或金黄的啤酒,心情才豁然开朗。
〃我养了一匹马。〃阿不都西提说。
我吓了一跳,刚刚喝下去的一口啤酒差点呛到气管里。放下啤酒后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我早已不记得名字但他却突然对我打了招呼的人。说实话,从进门直到现在,啤酒已经各自喝了一扎,但我总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进门,我们微笑着伸出手来互相击打了一下,他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笑容里有几分疲倦,但随着他提起第一个话题,他的疲倦就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仍是我熟悉的样子:英俊脸孔上的一双眼睛里总是散发出某种清澈、固执和好奇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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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从降生第一天开始,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都不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阿不都西提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但是一瞬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了:他的脸特别红,是一种泛着白的酡红,这张酡红的脸既释放着湿热的微光,又像胭脂洇开了一般,让人横生出几分怪异之感,甚至可以说,这不正常的酡红使我感到不安。此前我从他笑容里感觉出的几分疲倦,原因大概也就在于此,因为那种不正常的酡红之色使他英俊的脸庞看上去更加瘦削了。由于它的不正常,似乎这瘦削也是不正常的了。
就是这样,我想我的感觉不至偏差。
我突然想起来,他在约我出来时曾经说要和我谈一件什么大事情,就问他:〃到底要和我谈什么?听上去像是跟鸡毛信一样急。〃
阿不都西提对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得耀眼的牙齿:〃我养了一匹马……〃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倒没对我的惊异去特别解释什么,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发问,或者当他描述,他会认为世界理所当然就是他认为的样子。他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是啊,买了一匹马,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白色的,暖茸茸的毛摸在手里真是舒服。说起来你恐怕不会相信,昨天晚上,后半夜,我骑着它出门喝酒去了,不过也难怪,谁会相信我是骑马出去喝酒的呢?〃
我暂且放下想问他喝酒的时候把马系在什么地方的念头,只是问他:〃可是,为什么突然会想起买一匹马呢?〃
〃不买就来不及了。想一想,做了一回新疆人,既没去过新疆,也没骑过马,想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天,我在银座那边的一条马路上走着,突然想起了新疆。说起来,要是从我身上去找一点新疆人的证据的话,除了我的长相,还真是找不到,就对自己说,干脆去买匹马吧。一有这个念头,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第二天就把所有的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买了马。〃
老实说,我的确有点瞠目结舌,尽管他在电话里就曾说过要和我谈的不是件小事情,但现在这件事情显然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而且,好多疑问都很快在心里生成了,却又不知道去问哪一个。他说话的风格向来就是这样,总是会觉得他的事情对方应该全知道才是,哪怕此前从未提起过。
终究我还是问了:〃来不及是怎么回事啊?你要离开日本回国了吗?〃
〃啊……〃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没跟你说起过,是这样的,我就快活不长了。〃
〃什么什么?〃
第七章短信(2)
〃我活不长了,是真的。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我得肺炎的事?〃
〃记得。〃
〃转成肺癌了。医生已经看过,说是没救了。不过,我倒是感激那个医生,多亏他直言相告,要不然我也不会想到去买匹马回来养着。〃
〃怎么会这样子呢?〃我的心里骤然一惊。
〃慢慢跟你说?先说昨天晚上吧。睡到半夜里突然特别想喝酒,忍都忍不住。开始只是想下楼去买酒上来喝,后来一想,干脆就骑马去酒吧吧。马买回来以后,我费了几乎整整一下午,才把它从楼梯上牵到我的房间里。没办法,电梯装不下,就只好走楼梯。
〃到了酒吧门前,把它系在哪里就成了问题。酒吧旁边是条没有灯光的巷子,我牵着它走进去,走了一段路之后,看见了一家废弃了的汽车修理厂,里面堆着好多废旧汽车,我们就进去了。我找到一辆汽车,把它的缰绳系到这辆汽车的方向盘上,就进酒吧里喝酒去了。
〃其实,想跟你说的是喝完酒之后的事情。喝完酒,我醉醺醺地带了几瓶酒出来,我找到那家废弃了的汽车修理厂,却被眼前看见的情景吓了一跳。原本平坦的地面上只长着一些杂草,另外散落着一些锈蚀了的汽车零件。这时候,在它身边,却平白无故地从地底下蹿起了一道水柱,不很高,但喷薄的频率很快。我还以为是埋在地底下的水管爆裂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这其实是一处泉眼,被它发现之后用蹄子刨出来的。这时候,它正凑在那道水柱前大口大口地喝着呢。
〃后来,我干脆在地上坐下来,打开从酒吧里带出来的酒和它一起喝。是啊,它也会喝酒,我和它像是认识了许多年一样,我拿一瓶,它也拿一瓶。它是用嘴巴拿的。当它看见我拿着酒瓶往嘴巴里倒,它把酒瓶叼在嘴巴里,然后一抬头,酒就算喝下去了。呵呵,我们竟然在相同的时间里喝完了自己的酒。酒喝完了,我再骑着它回家,上楼又花了好半天。在爬楼方面,它倒真是个外行,无论使多大力气,姿势也都很笨重。
〃对了,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哪天我要是死了的话,你能给它找个可以去的地方?〃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大脑里一片空茫。换成任何另外一个人,听到阿不都西提的这番话,十之八九都不会相信,甚至会怀疑他的精神是不是有问题。我却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因为他的疲惫之态和酡红的脸颊不由得我不信。我是痴人说梦要去写小说的人,知道许多小说上的大师都是死于肺病,比如普鲁斯特。每当我想起他,眼前总是这样一幅画面:在阴雨连绵的法国乡间,普鲁斯特手执一管鹅毛笔正在写着《追忆逝水年华》,而他因为肺病而酡红的脸颊,在青铜烛台上烛光的照耀下,愈加显得他正陷于毁灭。
我匆匆对阿不都西提点头:〃好,我一定去找……〃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眼睛慌乱地在啤酒屋的各处游弋。正好在这个时候,手持电话响了起来,是短信进来的信号。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想了想,最终决定去盥洗间里好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也好看看扣子给我发来的短信,便匆匆站起来,却不小心撞在桌子上,酒瓶掉落在地,啤酒屋里响起了咣当一声。
在盥洗间里,我仔细打量一面大镜子里的自己,又拧开水龙头,将脑袋凑到水龙头下把头发和脸淋湿,最后,用一张纸将脸擦干净,掏出手持电话来看扣子给我发来的短信:屏幕上除了一排问号之外,什么也没有。我给她拨回去,但是,不管是婚纱店的电话,还是她的手持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实话说吧,我其实一直在想着阿不都西提告诉我的一切。他所说的,我都相信,却又不敢去相信。
〃日子就这么过着,奇怪的是,隐隐之中我还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一些将死之人理所当然要考虑的事情,比如谁来帮我收拾骨灰啊国内亲人的感受啊什么的,也会偶尔想一想,但想的时间总是很短,想得最多的倒是那匹马。我死了以后,它到哪儿去呢?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见你。
这时候,我的手持电话又响了,仍然是短信进来的信号,打开一看,屏幕上还是一排问号。我马上再打电话回去,电话却仍然无人接听,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临近十二点。说起来我和扣子不在一起已经多达几个小时,这还是好长时间来的第一次。无论如何,婚纱店里的她肯定已经心生了不快,拒绝接我的电话就是明证。
一种莫名的焦灼和不安纠缠住了我,其实,既不是因为阿不都西提,也不是因为扣子,只因为我自己。没错,是我自己。我坐在这里,我在焦灼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