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突然到了东京的,我也总算知道了我妈妈的一切。
〃老夏真是在可怜我,问明白之后,一个劲地说你这个孩子啊,你这个孩子啊,可是他也帮不了我什么,知道我会说日语的时候,倒是高兴了一阵子,高兴完了又接着说叫我说你什么好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也难怪,我干的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都是他想不到的吧。
〃老夏就把我带到一家华人餐馆里去找工作,因为老板是他的朋友,很快就说定了,头一个月只管食宿,做完一个月后再谈报酬。结果只做了三天,就有警察来餐馆查黑人……在东京的华人餐馆,这是经常有的事……我只好跑了。不说这个了。真的,老夏是真可怜我,我第一次借高利贷,就是他帮我还的。
〃开始,老夏帮我的时候一直都瞒着别人,后来就瞒不住了,他老婆知道之后,又哭又闹,女人的那些老一套吧,结果好多人知道了。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恨他老婆,为什么要恨她呀,真是的,她怎么做也都是她的权利。她本来就是个不愿意管闲事的人,再加上后来闲言碎语一多,她就算是不怀疑我,也会怀疑老夏和我妈妈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的。
〃说起来,我在东京混得的确惨,最惨的时候还睡过工地上的涵管,可能连涵管都找不到的时候也有,但是记得的只有两次,一次就碰上了你。两次都是发高烧,可能是糊涂了的关系?〃 她停下不说了,我侧过脸去看她,看见眼泪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顺着腮一直往下淌。我心里一疼,把她抱进怀里来,她也乖乖地在我怀里蜷好,我就像抱着一只猫。
〃刚才说没地方睡觉只有两次,一次被你收留了,那是第二次,还有第一次呢?
〃第一次我就做了妓女,也就是别人骂我的表子,呵。〃
我的心里一紧,愈加紧地抱着她。
〃冬天,下好大的雪,也是发烧,烧糊涂了,天旋地转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个人在新宿走着,打算给老夏打个电话,口袋里又一分钱都没有。从一条地下通道里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流浪汉,眼睛瞎了,靠在墙上打盹,脚边上放着一顶礼帽,礼帽里有别人施舍的钱。开始我也没打算偷他的钱,只想着能不能像他那样讨几个施舍钱,但是我要是也像他那样靠墙坐着,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给我几个施舍钱吧。没办法,我只好走过去,偷了他的钱去打电话。
〃结果老夏那段时间正好不在东京,我只好从电话亭里出来,继续一个人在新宿窜着。那天雪下得好大啊,窜着窜着,就想:今天晚上,不管是谁,只要他能带我去个暖和的地方,无论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无论他是谁。
〃窜到歌舞伎町附近,那地方有好多公共汽车旅馆,你总该知道的,好多年轻的女孩就站在那里等需要她们陪的人,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些,反正就在那儿胡乱窜着,每走一步都觉得再也走不动了,全身软得恨不得就躺在地上算了。窜了一会儿,看到那些女孩的打扮,又看到旁边的公共汽车上挂着旅馆招牌,心里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候,有个男人朝我走了过来,戴着棒球帽,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我对自己说:好了,就是他了。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一直都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脱了帽子以后也没看清,烧得太厉害了吧,只记得脑子里只有一道白光,别的什么都没有;还记得他看见床单上的血迹之后很惊讶,后来,他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我留下了,付了通宵的房费后就走了。
〃就是这样。〃扣子说,〃说完了。〃
只有等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忍耐不住,身体挣扎着无声地哭了起来。
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想了。除了哭,就只有哭而已。
我的扣子。我一个人的。
一连几天,我都在关了店门之后出门,理由是手头上的资料不够,改编《蝴蝶夫人》的时候卡了壳,要去图书馆借书回来以作参考。扣子将信将疑,但我总能在她下班之前赶回来,她也就索性不管我了。
第十一章惊鸟(5)
坐在电车上,我懒洋洋地打量东京,时刻提防着身上的钱出问题,因为这是除去留下我和扣子两个月生活费之外所有的钱,我已经瞒着扣子取出来,全都带在身上了。当然,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是养父为我留下的,扣子甚至从来没有过问过。将万千世人罩于其中的东京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也许是因为〃只缘身在〃的缘故吧,偶然也能见到几幢新建好的摩天大楼,要么是商场要么是银行,倒让我想起昆曲《桃花扇》的开篇第一句:〃孙楚楼边,莫愁湖上,新添了几株垂杨。〃
只有在回表参道的时候,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轰鸣的电车惊醒了已经在道路两旁的树冠里沉睡的鸟群,电车过时,哀鸣而出,四处飞散。顿觉惊心,久久不能自制,就忍不住地作如此想:我和扣子,置身于此刻之中,又何尝不是两只受惊后正在强自镇定的鸟呢?
还要一直强自镇定下去。直到彻底镇定下来。
到了新宿站,下车从南口出站,走出去两步之后,一眼看见〃松花江上〃,就加快了步子往前走。进了一楼大厅,看着前几天我和扣子被人团团围住后拳打脚踢的地方,也只一阵苦笑,再急步上了二楼,每个包间都轮番找一遍,但是,一连几天下来,我也没能碰见那些对我和扣子拳打脚踢的人。
是的,我要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他们,即便如他们所言:扣子欠下的钱一辈子都还不清,那么,还一点总是一点,更何况,她一个人还不清,那么,多出了我之后呢?
我做的这些扣子全都蒙昧不知,只是我的斗胆做主,但总是想不至有错,也只能如此这般来安慰自己了。只是,一连几天我都没能见到他们。
今天,临要关店门出来之前,接到了筱常月的电话,拿起话筒,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剧本的事情还算顺利,看样子也会一直顺利下去。放下电话后,我看着街对面正给客人倒咖啡的扣子,悚然一惊:由此开始,并且一直绵延下去,我和扣子剩下的诸多岁月难道每日都像此刻般度过,连讲电话也因为心存恐惧而语焉不详?
绝对不能这样。
还是像前几天那样上了车,懒洋洋地打量着东京。到了新宿站,就从南站口里出来,一眼看见〃松花江上〃,加快了步子跑过去。刚刚走进一楼大厅,就迎面碰上了我要找的人,但是并没见到那个泪流满面的人,只见到他身边的几个,大概就是他的跟班了。
我丝毫都不害怕,微笑着走上去,径直对他们说:〃我还钱来了。〃
〃是吗,好好,还钱就好。〃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来招呼我,大概不是台湾人就是香港人。
前后只花了五分钟,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他们,换来的是他们的一张收条。我对他们说:即便现在就将我和扣子杀死,欠他们的钱也一样还不了,现在既然来还了,我们两个人总还有几十年活,就一定还得清,惟一的请求就是我们一点点来;还有,扣子欠的钱虽然多,但总有个具体的数目,请他们留下具体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改日好去计算清楚。
〃没问题没问题。〃招呼我的人说,〃我说了,只要还钱就好。〃
说完了,他们上了二楼,我总觉得不能塌实,看了他们半天,也终于还是无话可说,只有拔脚离去而已。
坐在回表参道的电车上,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有不少蹊跷之处:我已经做好准备来接受他们的辱骂甚至殴打,结果却风平浪静。隐隐中,我感到不安,事情不该轻易就是我所希望的结果,并且,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事情的确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但是,终究还是轻松了些。便想,我和扣子,就像受惊后四处逃散的鸟,无非是要找个避风躲雨的窝,也知道下次风雨来的时候还得再找窝,但是,总能过段不被别人注意的生活了吧。
上了表参道,我找了个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啤酒喝着,没有径直回婚纱店,而是上了过街天桥:正是九点钟的样子,反正扣子一会也要来这里摆地摊,就在这里等着吧。等我低头喝着啤酒上了天桥,一抬头,看见了扣子,她正拿着个布老虎和两个蹲在地摊前的人讨价还价呢。
我赶紧跑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和对方讨价还价,等生意成交了,她才往婚纱店方向指了指,对我说:〃麻烦大了。〃
我跑到栏杆边看过去,一见之下,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麻烦的确大了〃:一辆警车正停在婚纱店外面,不用说,它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有到了现在,我才明白那些人刚才何以如此风平浪静,原因就是他们已经通知了警察。
我反而笑了起来。是啊,既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那么,就来吧。我回头看扣子,扣子根本就是一脸没有事的样子,只是说:〃来的真是时候。我刚一出来他们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