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单看这谦谦君子模样,谁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闻名,行事不择手段的那个警备厅长;谁想得到他镇暴缉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目光不觉微睐如鹰。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霍仲亨敛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将烟盒抛给薛晋铭。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晋铭随意一笑。
说远些,当年只身南下,若没有念卿暗中相护,以霍夫人的身份为他里外照应,单凭他赤手空拳也没那么容易打下今日局面;说近些,在军火上头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门路,又岂能无往而不利,令黑白两道都甘愿买账。
“那是另一码事。”霍仲亨摆手,青烟袅绕指间,如拨云推雾,“几年前南方就有心招揽你,以你的才干,自不会久居人下。但我听说,你答应为南方督办军务,领了个副督察的虚衔,却不肯接受实职,这又是为何?”
薛晋铭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陆地上实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并不反驳。
“发展军工实业是我真正心愿,回南方就职只是暂缓之策,我终归要走回自己的路。”薛晋铭淡淡而笑,转开了话锋,“督军,你可知我唯独佩服你哪一点?”
“不知道。”霍仲亨皱眉,答得干脆。
“你能知难而上,以一己之力改造时世,不像大多数人,终需改变自己以适应世事。”薛晋铭目光平静,显出历经磨砺方有的从容,“我曾以为,需达成你这番功业才算抱负得展,但其实你我各有所长,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善治军,我善谋商,我实在无需以你为标榜。”
医生戴上听诊器,一端小圆筒贴紧夫人后背,示意她深呼吸。医生的蓝眼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她轻轻咳嗽。夫人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抚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来。医生听着她咳嗽的声音,眉头越发皱紧,听了良久仍是一言不发。
女仆在旁看着,见夫人目光低垂,气息微微的样子,那脸颊耳后的肌肤白皙,莹莹肤光透出一抹嫣红。医生检查得十分细致,最后又取了涂片小心翼翼保存起来,放入诊箱。
“我的状况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着微笑,用英语问大夫,语声十分平静。李斯德大夫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笑容谨慎,“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夫人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吗?”李斯德有些错愕,见她已站起身,手抚了身上旗袍盘扣,轻声道,“或许有衣服料子隔着,听得不仔细,要不褪了衣裳再听一听?”
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翼。李斯德点了点头。夫人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大夫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大夫送出房间。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慌忙上前拍抚她后背,她却一伸手推开,别过脸去淡淡说了声,“离我远些。”女仆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她不悦,惴惴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出声。过了半晌,夫人似乎喘过气来,低声道,“去告诉督军,说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就不下去了。”女仆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夫人又叫住,“等等!”她以手抚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扶桌站起来,“算了。”说着理一理鬓发,脸上神采似又回来几分,徐步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去。
底下督军与两位客人正在说着什么,见她下来,一齐住了口。
“念卿。”督军起身唤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大夫说你风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着,不用陪我们吃吃喝喝了。”他紧紧扶着她手臂,将她握得很紧,目光须臾不离她的脸,语声却是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