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文士儒生,他们保持着这一阶层仿佛特有的热血,往往会高声怒斥此时刑场上这些从来不把君国社稷放在眼里的罪徒,他们骂起人来引经据典抑扬顿挫,他们有的人或许会在次届的殿试上金榜题名,跻身官场这条锦绣前程,不知有的人是否会渐渐忘了今日斥控他人的怒言,逐渐变成自己曾经憎恨的模样,有朝一日也会受此五花大绑,膝跪在刑场上受千夫所指。
更多的还是平民百姓,很多的人直到此时还不敢置信面前膝跪着这些人,曾经光鲜亮丽金尊玉贵,转眼间竟然就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他们想会不会发生说书人往往讲述的场景,在铡刀即将落下那一刻突然有御使快马赶来高喊着“刀下留人”,囚衣便被扒下,转而又换上了华衣锦服,在布衣百姓看来律法无非帝王喜怒,罪与不罪总之都靠天子一人裁定。
刑场内外,也往往混杂着女子前来观刑。
只她们原本就是更小的一类群体,又几乎不见高门贵妇。
但今日春归在。
她身边有兰庭相陪,所以轻易获得了相较而言算是“清静”的地势,也不过是不受人群拥挤,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入京的那天,经过宣武门时正巧听见午炮轰鸣,那时她还自嘲是宣武门给她的一记下马威,那时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来观刑。
血腥的场面,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她今日一定要来,是因为害死她外祖父和舅舅的凶徒们,终于要为昔日的恶行付出代价。
她稍稍拨开帏纱,好让视线更加清晰的锁定那些罪徒。
跪在正中的人,当为郑秀了,老实说他看起来并不显得狼狈,安安静静跪在那里,极其坦然的等待命运的终场,春归又看见了温守初,但她现在已经不觉得那张面容有多可恨了,大抵是因为在眼下现刻的人生,温守初一直没来得及伤害她及她珍爱的所有人,这当然是值得欢欣鼓舞的,春归可不乐意和这个人发生任何纠集。
她突然又听见了一声哽咽。
是女子的哽咽,引得春归转过头去,在她左近稍后侧,是永嘉公主。
换好丧服的永嘉公主。
变故便发生在这一刻,当炮响的轰鸣终于停歇,当监斩的刑官终于拈出决签准备掷地,没有御使策马飞奔
而来高喊着“刀下留人”,只有一身丧服的弱女子冲出人群,护卫们下意识间便欲阻挡,却被永嘉怒目瞪视着娇叱:“滚开!”
刑官认出了永嘉公主。
连忙上前,一记揖礼,但十分为难:“公主殿下,法令在上,臣劝请殿下勿莫擅闯刑场阻止行刑。”
“我无非是有几句决别之言,想与外子当面说清。”永嘉公主脊梁笔挺,素白的一件斗篷衬得她半张侧面冷如霜雪,她相比数月之前已经瘦得脱形,面颊尖利有若刀锋,可一眼能见突起的小腹,像一个莫大的威胁般,让刑官到底不敢强行阻拦。
永嘉一直行至郑衡面前。
但春归知道这位公主想要与之决别的人,断然不是郑衡。
“一日入郑门,终生为君妇,御令虽断义绝,但我秦澜依绝不苟且独生,君今日命断刑场,澜依亦当追随,奈何桥头,黄泉路上,澜依与君共行。”
利匕是早已藏在了袖子里,扬起便直刺胸腔。
人群里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郑秀看着倒卧在面前的女子,唇角终于显现一抹凄恻。
这又是何苦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爱慕过任何女子,起初对永嘉的怜爱,也无非是因她虽贵为帝姬却在年幼时就没了生母照庇而已,钱氏从来不能将永嘉视如亲出,妹妹更加只把永嘉视作宠犬爱猫而已,所以生为金枝玉叶又如何呢?在那富贵窝里照样孤凄寂寞。
后来永嘉对他坦白情意,他心动,更无非是因为他有几分欣赏永嘉敢于挑战世俗礼规的勇气,他想人间的欢爱原本就不应受任何礼法约束,这样看来永嘉确然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都要有趣。
这世上刻板的人,着实太多了。
可人于人世,谁也无非过客而已,谁又需得着谁生死相随,谁又需得着谁厮守终生?永嘉也终究是糊涂执迷的人,她到底还是为了别人生活,辜负了昔日欢娱。
欢娱是为了自己啊,这个傻女子。
永嘉的命断刑场,并没能阻止铡刀的斩落。
春归默默转身,她想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她可以不再怨恨他们。
兰庭告假数日,观刑后即陪着春归往息生馆,其实凤翁凤妪昨日便已抵达京都,但为了观刑,他们今日才去相见,说起来也确是慢怠贵客了,他这回是主动去信相邀,又之所以因为待客告假,因为要与凤翁商量的也确为朝堂政事。
温骁获罪处斩,福建四大望族有三姓皆因罪行获刑,晋国公又不能长期镇守海防,太子对于福建都司的继任者很有些举棋不定,所以兰庭打算问凤翁举荐武官,以防东瀛各岛名主听闻国朝变动群起侵劫沿海百姓。
“让我举荐武官?”凤翁大笑道:“迳勿觉得老夫够不够格?”
这下把兰庭都惊住了,虽还在饮谈,忙不迭置杯便起身揖礼:“凤翁若愿出山,可谓求之不得,实乃社稷之幸。”
“你们这些后生都能为了君国死而后已,我这老匹
夫若还只求在山野林泉逍遥渡日,还哪里担得住德高望重四字?”凤翁伸手把兰庭给按回坐席:“志在林泉者,从来不拒身处朝堂,只要不是权场所需,而为社稷尽用,迳勿小友,你这回可真所谓闹出了大动静!你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先别说福建申、徐、桑三家是何等庞然大物,便只论温骁,你要是逼得他在福建起兵谋反了,难道就怕如汉时晁错一样被‘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