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们安静地列队站在跑道的边上等直升机。其他连的海军陆战队员停下来看着他们,想要说句鼓励但又不至于暴露自己内心世界的话——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些不能跟其他人分享的秘密。在这些列队出发的小伙子们中,有一些人正在经历他们那短暂的被称作“生命”的不可捉摸的存在过程的最后一小时。
帕拉克一个刹车把连里的吉普车停了下来,他和陶瓷跳下车,从车上卸下自己的背包和武器,然后又背着沉重的装备向等待着的连队小跑过去。
陶瓷肩膀上扛着机枪跑到梅勒斯跟前。“松鸦鹰让我告诉你说,他会尽全力去把事情办好。只要还没被枪毙,他就会想法子把马洛里弄出来。”
梅勒斯其实并不关心这事。“好。”他说。他正琢磨着他们应该从哪个方向接近那个北越军连队,以及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他们该如何应对敌情。
“长官,”陶瓷说,“霍克中尉还要我告诉你。”陶瓷欲言又止。
“哦,该死的,他说了什么?”
“他说,长官,我必须转告你两件事。你应该解决好你自己的麻烦问题,而不是把问题推给别人。”陶瓷停顿了一下。梅勒斯绷紧了嘴唇。“还有等任务结束后你最好赶紧回到这里来,那样他好给你接风。”梅勒斯顿时宽慰地笑了。
陶瓷一气儿说完后累得直喘气。梅勒斯注意到他没有手枪——所有机枪手的防身武器。“陶瓷,你的点45手枪上哪儿去了?”
“被偷走了,长官。”
梅勒斯和陶瓷相互对望了片刻。
“该死的,陶瓷,为什么要撒谎?”梅勒斯难过地说。他听到过有关黑人士兵把枪械零部件偷运回美国的传闻。他从皮带上解下自己的手枪和皮套,连枪带套一起扔给了陶瓷。陶瓷看了看它们,然后把它们佩在腰间。梅勒斯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
里德洛中士刚刚对他的排做了出发前的最后一次检阅,除了督促大家绑紧松弛的皮带,对大家进行站前动员,还顺带骂了很多脏话。他走过来时,恰好看到了梅勒斯与陶瓷交流的最后一幕。“他不是个胆小鬼。”梅勒斯看着正检查机枪的陶瓷对里德洛说。
“他们全都不是,少尉。”里德洛说。
梅勒斯向等着乘坐直升机的队伍看过去,当他看到巴斯和弗拉卡索正在检查排里的准备情况时,意识到自己跟原来排的联系此时已经被完全割断了。就在几天前,当他们乘坐直升机离开天帽山时,他还是他们的排长。战争使他过去的时间观念变成了儿戏。他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等着直升机的到来。安妮的面容飘进了他的记忆中。他知道她并不想再见到自己,但此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安妮形象,或许是唯一能让他感觉安慰一点的事物了。
“它们来了。”有人喊道。
天空中出现了几个悬浮着的小黑点。那景象使梅勒斯心里禁不住战栗和恐惧起来。他感到膝盖发软,产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黑点慢慢靠近,分散开来,变成了一群双旋翼的CH-46运输直升机,排成一溜从南边向机场飞了过来。梅勒斯希望它们最好能从空中掉下来,摔个粉碎。这些飞机是来杀他的,尽管它们跟他无冤无仇。他就要登机了。他又有了那种被传送带载着向悬崖边滑去的感觉。
第一架直升机后轮着地落到了地上。肯德尔和第一登机组慢跑着穿过泥泞的地面,消失在直升机的尾门里。第二架直升机放下舷梯,肯德尔排的另一个组跑步登了上去。然后是第三架,第四架,直升机不断地降落下来,海军陆战队员们不断地消失在机舱里。然后地面上的队伍都不见了,只剩下了梅勒斯所在的这个组。梅勒斯开始奔跑,沉重的背包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背部。他从旋翼桨叶下方埋头跑过,脚步咚咚地从地勤组长身旁经过,在金属甲板上坐了下来。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他仍然觉得身上有点儿冷。
直升机轰鸣着加大了马力,开始笨拙地升空。在跑道上等待时所产生的虚假安全感永远地消失了。
从费奇的地图上来看,目的地位于图上所画红圈的对应位置东北方向约30公里处。梅勒斯看着窗外的石堆山和刀背山向他们身后滑去,这两座高耸的石山构成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周围的主要地形地貌。他不停地看着罗盘读数,试图掌握所在的方位。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在飞机降落时不肯离开直升机,会发生什么情况。军队将不得不把他送回广治。他会被审判和定罪,但他却能够活下来。他现在非常担心会在着陆场遭遇危险。
直升机突然向一侧倾斜过去。转弯产生的加速度和倾斜的甲板使梅勒斯跪倒在地。他费劲地挪到一个舷窗前,探出头去,眯着眼睛顶着扑面而来的疾风,想知道驾驶员为何要做这样快速的急转。位于右舷的枪炮手正俯身向外,点50口径的重机枪的枪口对着下方。地勤组长在左舷控制着第二挺机枪,正伸长脖子向外看着,但因为飞机倾斜得太厉害,他显然什么也看不到。直升机突然恢复了平稳,接着又令人作呕地快速下降。轰鸣声增大了。然后,梅勒斯听到子弹划过空中时发出的鞭子般的响声。右舷的点50口径机枪开火了。接着,枪炮手向后倒了过去,身体歪倒在地板上,他的塑料头盔变成了碎片,脸上血肉模糊,脖子上还缠着内部通话装置的电线。
这个时候,包括梅勒斯在内,每个人都想尽快从直升机里逃出去。
直升机很快就降落到了地上,舷梯迅速放了下来。海军陆战队员们开始向外猛冲。不等所有陆战队员都跳到地面上,惊慌失措的驾驶员就把直升机拉了起来。当梅勒斯到达出口时,直升机已经升到离地面6英尺高并开始加速。他对着地勤组长大喊:“叫这个笨蛋下去!该死的。让这架该死的直升机落到地面上!”匆忙中,梅勒斯来不及继续跟机组人员争执,抬腿跳出机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直升机在他身后继续咆哮着保持高度。机上的最后一个小伙子喘着大气,焦急地向下看着,然后跟着梅勒斯向外猛地一跳,想加入战友们的行列。他和他那接近100磅重的背包落在地上时,发出一声可怕的闷响。梅勒斯看见他的腿骨从裤腿下面凸了起来。小伙子的尖叫声盖过了步枪和机枪射击的怒号。
梅勒斯大喊道:“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他妈的混蛋!”他对着远去的直升机举起步枪差点就要开火,但某种内在力量在他扣动扳机前使他的手指僵住了。他转身向受伤的小伙子跑去,同时大声呼喊医护兵,然后把伤兵和他的背包向着陆场外面拖去。一名士兵跑过来跟梅勒斯一起把那个扭动的小伙子拖进相对安全的象草丛里。随后,他们扔下伤兵向前跑去,赶上正在向前推进的古德温排。古德温已经把全排散开成了一线,正指挥着全排以班为单位迅速向敌人冲去。
枪声突然停止。两架休伊武装直升机呼啸着从他们头上掠过,用机枪对着他们的北面呈弧线来回扫射着。中间夹杂着断续的M-16步枪的射击声。一支M-79榴弹发射器开了火。接着又是一阵胡乱的射击。然后枪声沉寂下来,除了偶尔响起的叫喊声。梅勒斯跟在古德温排后面,压低身子在浓密的象草丛中穿行着。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等待着。一支M-16又朝对面扫射了一阵子,但却听不到回击的枪声。梅勒斯跟古德温打了照面。
“后面都还好,伤疤,”梅勒斯说,“有一个摔断了腿的奥利(后)。”梅勒斯不自觉地使用了无线电代码中的称呼。
“费奇叫我们停止追击,”古德温说,“我认为那些小杂种应该全都迪迪了。”
战斗就此结束。
梅勒斯继续顺着全连的战线慢跑过去。每个人都紧张地趴在地上,把M-16步枪和机枪的枪口指向前方。到达部队所在区域的最左头时,梅勒斯碰到了自己原来所在的排。士兵们都面露微笑地看着他。他继续往前跑,看到查德威克躺在地上,胸前包扎着浸血的纱布。查德威克咧嘴笑着朝梅勒斯翘起了大拇指,知道自己这下可以回国了。梅勒斯从他身旁跑过去,看到弗雷德里克森正在梅勒斯未曾见过的一个新兵身旁忙活着。梅勒斯继续向前跑,一直跑到跟电台在一起的费奇身旁。
“他们撤退了。完毕。不,我说不清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史蒂文斯,真见鬼。我们在这里根本无法判断。完毕。向北边搜索。我明白。在这种地方去追他们就等于自杀。完毕。他们不是逃跑,该死的,他们是在撤退。他们躲在暗处而我们却在明处。他们会吃掉我们的。”
通话停顿了一下。梅勒斯听到电台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但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然后费奇说:“我的首要任务是让那个小组安全脱险,我们的伤员也需要送后方救治。我们不能追赶他们,长官。非要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带着伤员前进。完毕。是,是,长官。布拉沃6结束通话。”他转向丹尼尔斯。“你把他妈的火力支援招来了吗?”正对着话筒说话的丹尼尔斯没办法回答费奇,只点了点头。“我们得去包围敌人,梅勒斯,”费奇说,“侦察小组有5个奥利,还有一个库尔斯。我打算派伤疤去接应他们。我们叫直升机把他们从这里送过去。大约翰6他妈的发疯了。后面情况怎么样?”
“还好。没有库尔斯。有几个奥利比较严重。”
费奇咕哝着松了一口气。
梅勒斯把全连部署在着陆场四周,随即让大家开始挖战壕。古德温带了两个班不到10分钟就找到了侦察小组。因为抬着一具尸体和一名两个膝盖都被子弹射穿的士兵,他们花了20分钟才回到着陆场。侦察小组的其他人则靠自己的努力回到了主力部队。组长是位高大的中尉,左腿上带着一道被手榴弹弹片划破的伤口。他走近费奇和梅勒斯。
“谢谢,”他说,“我还以为这下子要他妈的跟大家说再见了呢。”
“回来就好,”费奇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大个子声音颤抖地长叹了一声。他摇晃着身体,试图释放自己的心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