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头的住处余振生也曾跟着栓子去过,那天孙婶还特意给他们烙了糖饼。越是朝运河边走路就越黑,胡同弯弯绕绕脚下也就磕磕绊绊起来。
好在孙老头家并不远,余振生到他家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骡车正行走过来,车上坐着一老一少又说有笑。听明白余振生的来意,孙老头叫上老伴儿,几个人赶着车就回来了。
孙婶进了内宅,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送走那穿着风衣的女子出来。孙老头要去园子接内掌柜回来,孙婶便笑着拉住他低语了几句,自己去厨房熬了红糖姜水端去内院。
她端着那碗热糖水从坐在院子中的余振生和栓子身边经过时,一股带着浓浓温辛的甜味便在空气里弥漫开。余振生忽然想起这味道,便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两个姐姐一感到身体不适,自己的娘便会把平时怕他偷吃的而藏起来的红糖拿出来,煮上那么一碗。
而每到这样的日子,他就觉得那姐姐们变得脾气古怪不可理喻。所以他觉得他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看到的张芳,明明很像内掌柜的脸庞会出现那样的神情。
但这会,他有点想念两个姐姐了,大姐余蓁蓁比自己大十二岁,二姐余芃芃比自己大九岁。听说教书的大姐夫是看到了大姐的名字才决定了这门亲事,毕竟读书人都晓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至于做柿子酒二姐夫,余振生不由暗自笑了起来,他是念不出二姐名字的,但从他嘴里每次喊出婆娘的时候,都透着亲热。
孙婶端着盆衣服出来,栓子上去要帮忙,孙婶便推开他:“去去去,这不用你。”
余振生听到栓子叫孙婶干娘,便诧异的看着他。栓子却冲着他狡黠的笑了笑:“你猜,我干娘为啥大晚上洗衣服?”
余振生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它毫不保留的将明亮撒下来,即便又繁星环绕,却依然清冷。于是他轻轻的摇摇头,顺子蹲着他旁边靠近他小声说道:“是大小姐的脏衣服,见不得人的。”
栓子的年纪算起来比余振生还小几个月,个头却比余振生高半头,身子也跟个小牛犊一样壮实。圆脸,圆眼,圆鼻头和两片微厚的嘴唇,看上去憨憨厚厚的样子,但此时这样的鬼鬼祟祟和神神秘秘。
余振生的好朋友并不多,同龄的孩子都大多早早的学会种地,像是他们的长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是学了家传的手艺做了工。余振生性格有些内向,又自小就被父亲姐姐管束着。所以在村里没有什么玩伴儿,在学校读书他又不住学校也不住县城,所以更没什么同路人。
栓子性格也是直率热情的,看上去他好朋友很多,但他就喜欢和余振生呆着。这种呆着也不并不是要黏腻在一起,恨不得结拜了金兰同生共死那种。而是,可以和余振生说几句话,有不愉快的事仿佛和他说过一片阴云就散了。
栓子感觉余振生就像是一块棉花,自己好的坏情绪就像是水,刚刚好都他吸掉然后不动声色的蒸发了。而余振生觉得栓子就像是那个替自己在奔跑呼和流汗的少年。
于是,每次他们两个见面,都是栓子拉着余振生跑东跑西,就像元宵节秧歌会时候,拉着余振生往前跑。或者余振生正看书烦闷的时候,栓子就来了一个说村上的事,一个说学校的事,然后各自安静着。
按理说栓子确实不是学生意的料,这批一起招了的学徒里不乏有比栓子机灵聪明的。但雷正心里有数,栓子是同村人,栓子爸也在雷家多年,栓子要比外人介绍的用的住。刚好,余振生又和栓子合得来,两人一起相互能有个照应。
到了异地,两个人似乎比平时在家更亲近了,栓子也对余振生愈发的无话不谈,因此,对于栓子此刻脸上看到和憨厚和那神神秘秘的语气并不让余振生觉得违和。
“少胡说,好像你知道!”余振生笑了笑。
“怎么不知道。。。。。。。女人嘛,每个月都要流好多血,想想都觉得可怕,你是没看见。。。。”
“说的好像你看见了一眼。”余振生白了栓子一眼。
栓子又朝他身边凑了凑,伏在他耳边说道:“雷钰告诉我的,而且我还真看见了。。。。那次她坐车,车垫子上好大一片。。。。”
余振生啊了一声张大嘴巴看着栓子,雷钰是雷霆最小的妹妹,今年十四岁也在读中学。他朝内院方向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雷钰很像雷严氏,喜欢打扮喜欢穿绸裹缎,红袄绿裤胸脖上喜欢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如果不是头发梳着两条大辫子而不是盘起来,活像谁家的小媳妇。
他想起刚刚见到的张芳,一身学生装,脸上干干净净,倒是清爽好看,只是凶巴巴的看上去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栓子:“你两不是好上了吧?怎么她会跟你说这些。。。。。”
栓子脸一红,好在月光下和朦胧的院灯刚好可以遮掩,他别过脸却带着异样的语气说道:“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可能?开始我也想呢,要是咱们学徒出来,能像雷伯说那样成了大伙计,将来柜上离不开咱了,就能理直气壮的提亲。可我怎么也学不进柜上的东西,而且我看咱在这就是混日子,掌柜好像不怎么待见咱们呢。”
余振生没想到,一向看着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栓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原来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次日,吃过早饭的张春明亲自去街对面的祥德斋买了点心,要去谢谢昨晚送张芳回来的王先生。老孙头昨晚出来的急走出了些汗,回去时候敞开了怀,河边风寒受了凉一早上跑了三趟茅厕正腿软。栓子自告奋勇赶车,老孙头捂着肚子告诉他该怎么走。栓子朝余振生挤了挤眼,这小子没事就对着余振生的地图看,遛骡子的时候方圆几里也都走过了。
回来的时候掌柜的的看栓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看了掌柜是认可栓子了,可余振生依然是崔卫的跟屁虫。
又过了一天,张记的大公子张群青学校放假了。这位大公子一身学生装,和张春明一样清瘦高挑,年轻的脸上带着朝气。伙计们对这位大公子又崇拜又尊敬,人家是北洋大学的学生,和他父亲一样有着一种儒商气质也和他母亲一样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更何况这位无论如何是张记未来的继承人,早晚也会成为张记的掌柜。
张芳没来过院子,张蕊常跑来跑去。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直到那位王老师再次出现在院子里,她依然穿着那间浅色的风衣,阳光下看清楚是浅驼色。
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额头的头发洋气的烫着卷发,脚下的靴子打着鞋钉,踩着院子的青石板上咔咔的响着,她的头抬得很高,细长的脖颈。当她手里拎着送回的拿盒点心,在张春明带着笑意陪同下朝内院走去时候,院里的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目送着他们穿过那道拱门。
“真好看啊,这大城市里的女娃子就是好看。”栓子轻声啧道打破众人的沉寂。
“擦擦口水!咱家里好看的女子也多,也没见你这样。”余振生哗啦抖了一下刚过了水的衣服,几滴水溅到栓子身上。
栓子到没介意那水滴:“咱那的女娃也好看,可都没有这个白净。嗳,你看清楚她长啥样了没,我就看到脸白,脖子白,白的照眼睛,我这心里都感觉白拉拉的一片了。”
“看清楚了啊,两眼睛一鼻子,跟家里的女子没啥两样,你回去让家里的啥活都别干,水缸里泡几天,出来一样白净。”余振生忍不住揶揄道。
栓子哼了一声:“泡三天,那不成了水漂了?哪个水漂不白?那还胖咧!”这几句话竟把一院子人又都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