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到这里,语气里自然而然满是赞许和欣慰,可陈澜却听得满心焦虑,索性就把这些情绪都露在了脸上,等到那话头一顿,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妾斗胆请问一句,皇上可是令镇东侯世子和叔全各自领一路人,从浣衣局胡同和积水潭西岸那两条必经之路回宫?”
“是叔全的建议,萧朗的附议,朕再三考虑之下,便认可了这一条。”皇帝见陈澜一下子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疼惜来,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岁以来,朕终于能腾出手来做些事情,孰料朝中风波不断,卷入其中的文武勋戚不知凡几。每做一件事就有人掣肘,每动一个人就能牵扯出更深的关联,一个个人死得异常诡异,朕懒得再这么继续耗下去了既如此,那就直截了当了结干净算了”
“可是皇上,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万乘之君?”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说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戏?”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竟是闭上了眼睛,“朕在早年还是皇子下江南的时候,就曾经认识到了这个。所以,既是敢用这一招,就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更何况,朕好歹还知道什么叫做分寸,知道什么叫做当断则断,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托付……所以,如今只是看似凶险,就是你家叔全亦或是萧朗,亦是稳若泰山,朕可以给你打包票。”
“刀剑无眼,厮杀上头的事,这天底下有的是意外,恕妾无礼,实不敢认同皇上刚刚这话。不单单是为了叔全,亦是为了皇上自己。镜园虽安,但保不准有人泄露消息;而外头的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也难免有奸人;至于宿卫等等,人员一广,也同样是难免混杂进了私心算计……退一万步说,就算此事皇上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又何必拿您自己作饵?不论您要做什么,在东宫虚悬,诸事未定的情况下,就是一丁点的闪失,也会造成天下动荡”
见陈澜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随即又直起腰不闪不避地径直看着自己,皇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亦是每每拿这些道理规劝他那些冒险举动的皇后。只话到嘴边,他却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是听说了阳宁侯至今不曾出动的消息,觉得他兴许叛了朕?”
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摇了摇头,竟是又没有用谦称:“皇上虽说是用了三叔,但要说了解,也许未必能及上我。我曾经几次三番被他迫到了悬崖边上,又曾经听祖母提到过他升官进爵的那些往事。三叔此人阴刻,素来能抓牢每一个机会上进,为此不但偏执,甚至近乎于残酷无情,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把赌注全都压在一块儿。无论他此前如何,如今不曾有动静,不是被事情阻住了,就是有更好的安排,必不是真的生出逆心。”
皇帝并没有在意陈澜对陈瑛品行为人上的评价,这些事情从来瞒不过他,用人之际,只要不是过分出格的,他都能够容忍一二,但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在结党的同时又生出逆心。因而,看着垂下头去的陈澜,他又微微笑道:“他应当感谢你这个侄女才是,论起对他的认识,朕确实不如你……罢了,起来吧,朕只能对你说,今次之事只此一遭,再无下次。”
此话一出,陈澜心里暗自苦笑,随即挪动着膝盖打算站起身来。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大门传来了砰地一声,回过头时,就只见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竟赫然是方太监。只这会儿的方太监脸上满是惶急,站定之后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启禀皇上,外头……外头突然闯进来了几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秦虎被其中三个给缠住了,剩下的两个正护着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还放话说……放话说要见海宁县主”
见陈澜满脸讶色,皇帝则是眉头紧锁,方太监慌忙解释说:“小的自然不会搭理这等贼人,可那人却说……说是镜园外头已经齐集了少说百人。若海宁县主不去见她,便休怪到时候外间火箭齐放,到时候玉石俱焚”
此时此刻,皇帝固然是又惊又怒,陈澜亦是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冷的刹那间,她立时飞速转动起了脑筋。然而,当皇帝的目光看了过来时,她却只是按着胸口冲方太监问道:“传话的人是男是女?”
方太监偷觑了一眼皇帝,旋即才陪笑道:“小的不能确信,只听着那声音有些女子的柔媚,兴许是女流。外头情形不明,夫人能否……”
“不用理会那等贼人”这一次,却是皇帝抢在前头厉声喝了一句,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眼神一下子落在方太监身上,“你是做什么的,这样的要求也敢报到此处来”
“皇上,小的……小的只是怕……”方太监见皇帝那森然怒色,忍不住退后了几步,旋即索性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皇上,他们兴许真能做得出来,之前小的跟着……跟着秦虎爬上墙头张望过,那闷响和火光的方向似乎是皇城西南……”
“滚,你给朕滚出去”
皇帝勃然大怒暴喝了一声,等方太监跌跌撞撞抢出了门,这才看了看咬着嘴唇的陈澜,因放缓和了语气说:“你莫要担心,皇城西南邻近锦衣卫后街,罗旭已经领命去了。他素来机敏多智,决计不会真出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陈澜抬起了头,那眼神中赫然是熟悉的坚定光芒。
“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刚刚那阵动静已经过去了许久,偏生镜园左近的其他府邸都没什么大反应,咱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既是那人要见我,我何妨出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旨在何为?有长镝和红缨跟着我,出不了事”
夜色之下,白日里官员人来人往的千步廊已经落锁,诸多衙门虽都有留值的人,但大多都朝后街上各自的后门出入,即便如此,东西江米巷仍然是冷冷清清的。因而,当那一声轰然巨响陡然之间传来的时候,无论是在衙门里头挑灯做事的官员,还是附近的百姓商旅,一时间都惊起无数。推窗的开门的到大街上张望的,全都望着那高高窜起的大火发呆。
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如梦初醒,扯开喉咙高声叫嚷道:“走水啦锦衣卫后街走水啦”
随着这大声嚷嚷,不少或推窗户或开了门的人,这会儿慌忙缩回了脑袋,只有少数一些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一阵子,旋即磨磨蹭蹭地提着木桶出了门来,看那架势仿佛是要上去救火。然而,倏忽间,大街上就传来了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这些提着木桶的人就看见两头出现了好多军士的身影,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只听两头传来了高喝。
“统统脸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再说一遍,统统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连两次的重复,好些人慌忙丢了木桶往旁边闪,眼看着那一队彪悍的军士从面前过去。一个眼睛不老实的悄悄往那开过去的人瞧了一眼,旋即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掩不住的惊呼:“老天爷,竟然不是兵马司的人……”
他这嘀咕刚出口,就感到肩背着了重重一下,顿时一个趔趄四脚着地,紧跟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老实点”
虽说有了棒打出头鸟的教训在前,但还是少不了有一双双的眼睛往街上的行军队形扫了过去。然而,当那行进的过程仿佛丝毫看不到有终止迹象的时候,随着那每隔三五步便有人手按刀把站定,不少人按着砖墙的手渐渐抖了起来,那身子也在寒风中颤得如同筛糠似的。
须臾,大批军士便各就其位,完全将锦衣卫后街和与其相交的二条胡同和高坡胡同以及西江米巷看得严严实实。尽管附近的激桶大多已经是被毁得残破不堪,但军士们一个个熟络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个皮管,竟是三三两两在水井旁分工协作了起来,不一会儿,一道道水柱就冲着高高的火苗倾泻了下去。
锦衣卫后街街口,策马并肩而立的罗旭和罗明远看着那高高窜起的火苗在水柱的压制下渐渐矮了下去,面色全都有些微妙。隔了许久,两人却几乎同时开了口说话。
“爹,你听我说……”
“旭儿,这边差不多了……”
两人几乎同时闭上了嘴,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后,罗明远就笑道:“罢了,你先说。”
这当口,罗旭也不和父亲客气,径直说道:“爹,我得再去镜园那边一趟,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镇东侯世子萧朗进京不久,虽说是并不和什么权贵往来,但要说立场,恐怕比不上咱们罗家。而且,叔全原本就是给假回去陪媳妇的,若是他没跟着,看这里的架势,我真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