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州听见她的话,没有多问,只是捋起衬衫的袖子往水槽边上走,蹲下身钻进水槽下方的柜子,伸手扭动管子上端的接触口。
小姑娘有些惊讶,她像是没有意识到,陆行州这样的人物竟也有这样的一面,在她眼中,陆行州是高高站立在云端上的人,勿食人间烟火,十指不沾阳春水,当然更不会触摸这些污秽的东西。
陆行州却没有发现小姑娘心中的讶异,他问她要了个电筒,小姑娘紧张极了,四处寻找,最终只递给他一根蜡烛。
陆行州仰着脑袋,手举那根蜡烛艰难地看了一阵,有一刻,他感觉自己神似普罗米修斯。
蜡烛融化的油顺着烛身滴在他细长的手指上,灼热而敏感,他镇定自若,吹熄烛火,勾着身子出来,语气平静地告诉她:“这不是管子的问题,八字门和编织管都能用,是上面的龙头老化,下午我让人送一个好些的龙头过来。”
小姑娘看着他于是更加惊讶了,轻声感叹,连眼睛都变得格外明亮:“陆教授,您可比那些师傅厉害多了,他们每个星期上门,换了三四根管子都没有用呢。”
她语气真诚,像是陆行州的身份一瞬间从知识渊博的学者转变为了那些摸摸你的手就能知道屁股上有几颗痣的秃头老和尚。
陆行州接过她递来的毛巾,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说:“现在有些师傅不本分,时不时换一根管子当然比换个龙头更赚钱一些,以后如果再出现这种事情,就告诉我。”
小姑娘匆匆点头,眼睛望向陆行州,声音开始变得轻甜:“那,我们,要不要,加,加个微信?”
陆行州低头洗手,脸上没有格外的表情:“不了,我不弄那些东西,校长有我的电话。”
小姑娘于是又低下头去,她眨巴眨巴眼睛,终于伸手扯扯陆行州的衣角,小声开口道:“那好吧,校长的电话说完了,你快过去,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陆行州并不习惯旁人的靠近,于是退开半步,也点头答好,擦干手上的水,便重新走回到客厅坐下。
李校长此时已经取下脸上的眼镜,他将面前一早泡好的大红袍推过去,轻声说到:“刚才是文翰小子打来的电话,难得他还记得我的生日,哦,对了,他知道你在这里,也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情。”
说完,他抬手喝下一口茶,继续开口道:“行州,不瞒你说,起初我知道你要来,本是想将阮阮介绍给你的,就是现在照顾我这个丫头,她是我母亲那边的孩子,从小城市来,心思比较单纯,适合咱们这种做学术的人,不过,你现在既然已经找到合适的对象,那我也就不用多操心了,只是不知道,你看中的那个丫头是研究哪方面的?”
李校长觉得陆行州平日里不解风情,除去工作中的接触很难会对普通姑娘产生格外的感情。
陆行州拿起桌上的大红袍,他平日里偏爱绿茶的沁香,所以此时只小抿了一口,十分平淡地回答:“她不是做研究的,平时写些东西,是个作家。”
李校长恍然大悟,顿觉这样的两个人也很是般配。
于是俯身,拿起桌上的半块枣糕塞进嘴里,低声笑问:“那你是怎么喜欢上她的?”
陆行州沉默一瞬,语言精简而迟缓:“她…喜欢我,我觉得她很好。”
李校长坐在原地,将陆行州的话放在心中咀嚼了一遍,摇头笑出声来:“你这臭小子,明明是喜欢的人家,偏要说人家喜欢你。”
陆行州抬起头来,脸上显得不解:“您觉得,我…喜欢她?”
李校长放下手里的茶杯,低声反问:“这是自然,你总不会以为,自己想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喜欢你,或者说她投了你的缘分?”
陆行州的确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思,人生没了爱欲,可生活总还是得继续。
李校长于是拿过桌旁的画卷,拆开那卷外的红绳,面色平静地开口道:“行州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性子老头子我虽不能说摸得全透,但我也知道,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那么她即便待你再是情深,你也不会动一丁半点的歪心思,说到底,你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回报的人呐。”
陆行州低头看向桌面,目光紧随画卷,沉默半刻,免不得也说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其实在十九岁回枣村的时候,曾经有见到过她,不,其实是单方地看见她。她那时候在屋外的凉棚洗澡,我…我有些忘不了。所以我想,我们能在十几年后再见,总归是有缘分的。”
李校长点头表示了然,他摊开手里的画卷,微笑地指给陆行州看:“行州,我记得我很早之前告诉过你,这种卷轴类型的古画不能像那些俗气的博物馆一样大肆摊开地看,得像这样捧在手里,一边读一边打开,这样我们才能在看的同时保持最大的无限性,才会格外期待下一轴的风景。这道理,其实就和我们自己的故事一样,经历过的在心里,未来的一切永远在路上。”
说完,他又指向那画上一对举伞互相对望的年轻男女,缓慢地开口道:“你和那丫头年轻时有缘见过,这是好的故事,可如果你不直面自己的感情,不去承认心中的爱意,那么这个故事很难有一个好的结局,即便有一天你们真的结婚了,于她,于你,还是很难在心里有一份安定。”
他说完,继续摊开手中的画卷,只见那画中的女人原来是待嫁的新娘,身后是大红的喜轿,望的只是有缘无分的情郎,所以他说:“行州,喜欢一个人并不可怕,将自己的爱恨交付给另一个人也并不可怕,你觉得你与她有缘,但你也要知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作为男人,万事只求缘分却不去努力,这只是懦夫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