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三名囚犯去地下室花的时间比赫尔曼想象中要多。博士把这一路当成了有导游陪伴的私家艺廊半日游。他会对着一幅莫奈欣喜地自言自语,罗曼娜会无所事事地琢磨能不能摆得更显眼些。
他们穿行于城堡的走廊之中,感觉就好像赫尔曼根本没有拿枪指着他们。博士不停指着珍宝啧啧称奇,顺着走廊飞奔,欣赏伯爵浩若烟海的收藏。
“这些画多么美丽啊!”博士惊呼道,他们走在一条会让博物馆馆长昏厥的走廊里。“罗曼娜,你不觉得这些画很美丽吗?”
“不怎么觉得。”她答道,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博士转而向赫尔曼征求意见,赫尔曼一声不响,他只好去纠缠达根。“我认为这些画非常美丽。达根你觉得呢?”
“非常美丽。”达根已经明白了,顺着博士的话往下说是最稳妥的。
他们穿过一间积灰的宴会厅,博士一张一张数着他们经过的画。“根兹伯罗,嗯哼……鲁本斯……哦哦,伦勃朗!”他吹声口哨。“非常、非常美丽!”
赫尔曼充耳不闻。
他们来到一扇古老的橡木门前。赫尔曼打开门锁,里面是一段长长的石阶,冷风迎面而来。他用枪比划了一下。“下去,”他说。
博士在枪口下尽量开动脑筋,尤其是好好利用了下地牢的这一段时间。枪口和地牢,这两样富有魔力的东西,帮助逻辑跳出了相当出乎意料的好几大步。这座城堡古老得令人惊讶。来的这一路上他们都待在一辆雷诺面包车的封闭车厢里,博士只知道城堡位于一条幽静老街上,而这条街道藏身于奥斯曼男爵设计的两条辉煌大街之间。它能够存活到今天,仅仅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注意了。
巴黎人把他们历史上的许多时间花在寻找一个又一个理由上,为的只是拆掉某一块古老的城区,然后爱上不知怎么幸免于难的那些地方。比起毁在德国人轰炸下的街区,反而是解放后政府重建巴黎时拆除的面积比较大。这座城市有好些个人满为患的部门,专注于寻找最美丽的街道,然后精心制订计划,用购物中心和公路取而代之。
奥斯曼男爵无疑是这类狂人中疯劲儿最大的一个。巴黎得名“光明城”就要归功于他,感谢他在天际线上凿出许多个巨大缺口,那效果恰似乞丐的笑容。他尝试过让巴黎循规蹈矩。设计用来漫步的小巷和邀请人们流连的街角被夷为平地,在原址建起笔直得可怖的街道。在奥斯曼的铁腕之下,奇思妙想别出机杼的宏伟巴黎不见了,只剩下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建筑物,无论是高度、比例还是特征都一模一样。但是不知怎的,这座巨大的城堡逃脱了奥斯曼的视线,博士赞叹不已,否则这里现在多半是个停车场。
当然了,奥斯曼男爵也是个多面人,博士记得很清楚。他是城市规划师,曾经是拿破仑的心腹,他是情人、收藏家、谋士,也是个无聊得出奇的同伴。他是罪犯和勒索者,甚至根本没有男爵的头衔。不过巴黎才不在乎区区一两个假贵族呢。巴黎甚至不怎么在乎被他重整的街道。他的宽敞街道建成之后,巴黎人只是耸耸肩,然后和以前一样闲逛,依然找到了能够漫步的小巷和可以流连的街角。这就是巴黎。巴黎永远存在。
他们拐过一个转弯,踏上一段比刚才那段更加古旧的台阶。“来,赫尔曼,告诉我,”博士说,“城堡在这儿有多久了?”
“足够久了。”
“足够久!我喜欢这个说法。真有那么久吗?”他们下了许多台阶,博士心想。他们向地下走了很远。隆隆震动说明附近不远处有地铁线路。很有意思,修建地铁也没有打扰这座城堡。再这么一想,它能存在到今天实在太不容易了。“而且翻修过——至少四五百年前,对吧?”
“也许是的。”
“真的吗?刺激,实在太刺激了。”
五百年前翻修过?假如你能管这个叫翻修的话,不过否则还能叫什么呢?一幢古老建筑物的稳步增长和演化?他经过一截从墙上戳出来的木头,那面墙是砖头、石方和山岩的怪异组合。他们就好像在进入一个洞穴。这截木头太古老了,有一部分已经石化,仿佛是烂泥茅屋残存下来的一小部分。你想想看,呃,史前烂泥茅屋的一小部分,那时候人类……那时候的人类……
博士经过一块石头,很久以前,有人在这块石头上刻出了古老的岩画:两个人在猎野牛。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眼睛,头发蓬乱,手持长矛。当然了,这只是原始人的涂鸦。
想想看,博士心想。想想看,假如这幢屋子一直存在,而城市是围绕它生长起来的?岂不是很有意思吗?
博士很想仔细研究一下那幅岩画。他转过身,问下台阶是哪个方向。“往哪儿走?向下?”
“一直到最底下。”
台阶的终点是个空旷的殿堂,滴淌着冰冷和时间。博士能想象一群考古学家下来后兴奋异常的样子——不过他们首先要搬开那些机器和酒瓶。
“所以这就是地窖了,对不对?”地窖?更像是地下墓窟。
博士的嘴里唠叨个不停,大脑在琢磨更重要的事情。比方说,他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那台电脑。当然了,一方面,就其所在时代而言,这台电脑先进得可怕。另一方面,它其实是一堆过时的陈年垃圾。但博士一向对过时的陈年垃圾情有独钟。他问赫尔曼插头在哪儿。
赫尔曼终于受够了。“博士,我对与你交谈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