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教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她不会像妈妈那样,整天说女儿半截大脑都不见了,她会把学生当作跟所有人平等的灵魂来对待,不挑剔他们的过错。
她把这些郁积的情绪写在高灵姨妈圣诞节送给她的一本日记里作为发泄。当时她刚在英文课上看完《安妮日记》①,跟班上其他女生一样,她心里也充满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也跟安妮一样与众不同,纯洁无辜,对即将到来的悲剧一无所知,死后却被人广泛赞颂。日记将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见证她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将来总有一天,某个地方有某个人能够理解她的心事,即便那时她已不在人世也没关系。能够相信自己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在日记里,她可以畅所欲言,真诚坦白。坦白当然得包括生活记实。因此日记本一开篇就记下了当时电台排行榜上的十大流行金曲,还提到一个叫麦克尔·帕勃的男孩跟温迪跳舞的时候起了“反应”。这是温迪的说法,露丝当时还以为所谓“反应”是说那个男生得意洋洋,乐开了怀。
她知道妈妈在偷看她的日记,有一天妈妈问露丝,“为什么你会喜欢《转,转,转》这首歌?大家都喜欢所以你就人云亦云?”还有一次妈妈故意抽抽鼻子,对她说:“怎么会有股烟味?”当时露丝刚在日记里写到跟一帮朋友出去玩,在公园里碰到几个嬉皮,嬉皮邀请他们嗑烟。露丝觉得很庆幸,妈妈以为他们抽的是香烟,要是给妈妈知道他们抽的其实是大麻,那可就有大麻烦了。经过那次盘问之后,露丝忽而把日记藏在衣柜底层,忽而藏在床垫中间,或是抽屉后面。可是不论她藏到哪儿,妈妈总能找到。至少露丝通过妈妈不断下达的最新禁令推论出,妈妈一定是看过她的日记。“放学后不许去海滩。”“不许再跟那个叫丽萨的在一起。”要不就是“你怎么对男生这么着迷呢?”可要是露丝抗议说妈妈偷看自己的日记,茹灵就开始闪烁其辞,决不承认看过露丝的日记,可她又会说什么“做女儿的不应该有秘密瞒着母亲。”露丝不愿意在日记里有所隐瞒,因此她开始用黑话,西班牙语,还有一些妈妈不认识的多音节词写日记。比如说,“Aquatic amusements of the silica particulate variety”(变种二氧化硅颗粒之水上娱乐场)意思是指Lands End那边的海滩。
露丝心想,难道当初妈妈就始终不明白,她越是坚持母女之间不该有秘密,女儿就越是要想方设法瞒过她?不过也许妈妈感觉到了。也许母亲自己也有事情瞒着露丝。“坏事不说为好。”妈妈说。母女两人根本不能互相信任。背叛和不忠就是从这种小事情开始的,并非什么惊天大谎言,而是这些生活中的小秘密。
露丝终于记起来自己把日记最终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多年来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她走进厨房,爬上工作台,身手远不如十六岁时那般敏捷了。她伸手往柜顶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本日记,日记封面上有心型图案,她曾经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当初喜欢的男孩的名字,其中几个名字后来又用粉红色的指甲油涂掉了。她拿着这本尘封的旧日记下来,抚摩着红色烫金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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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一部4(3)
她觉得手脚发麻,仿佛日记里预测了自己不可改变的未来命运。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翻开封面,内页两英寸的大字立刻映入眼帘:住手!!!私人文件!!!擅自阅读,即是犯下非法入侵的大罪!!!没错!说的就是你!
可是她的妈妈照读不误,非但如此,她还彻底遵行露丝写在倒数第二页的话,那番话差点要了母女两个的性命。
露丝写下那几句致命的话之前一个礼拜,母女两人相互折磨的形势已经愈演愈烈。她们就像被困在沙尘暴中的两个人,顶着巨大的痛苦,不停地指责对方是造成灾害的罪魁祸首。矛盾突然升级是在前一天晚上。当时露丝靠在卧室窗台上抽烟,门关着。听到母亲脚步声朝自己房间过来,她马上把香烟扔出去,倒在床上,假装在看书。茹灵跟往常一样,也不敲门,径直走了进来。露丝抬头作出一副纯洁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茹灵大叫:“你在抽烟!”
“我没有!”
“你就是在抽烟,”茹灵指着窗户,大步走过去。香烟落在楼下窗台上,余烟袅袅,揭穿了露丝的谎话。
“我是个美国人,”露丝大叫。“我有隐私权,有权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
“不对!你大错特错!”
“别烦我!”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早死掉算了?”茹灵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露丝觉得妈妈就像条疯狗。“你想我死吗?”
露丝紧张地浑身发抖,可还是装作满不在乎耸耸肩,说,“我才不在乎呢。”
妈妈大喘了几口气,然后离开了露丝的房间。露丝起身使劲把门摔上。
后来,她一边愤慨地哭泣,一边在日记本里写道:“我恨她!再找不到像她这么糟的母亲了。她不爱我,不听我说话,根本不理解我,只会挑剔我,发神经,让我更难受。”她很清楚妈妈会读到这些话。
她知道自己这么写很冒险。这纯粹是恶意的。可是罪恶感却让她更加逞强。她接着写出更加恶毒可怕的话来,尽管后来她把这些话涂掉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现在露丝看着那些涂黑的字行,依然清楚记得自己当初写下的话,母亲读到的那些话:
“你动不动就喊着要自杀,那为什么从来就只说不做呢?我倒希望你快点动手。死掉算了,快去吧,去吧,去吧,自己了断吧!宝姨让你去死,我也一样!”
即便是当时,她也为自己写下如此恶毒的话语而震惊不已。如今记起往事,她仍然觉得震惊。当时她边写边哭,心中满是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妈妈伤害她那么深,现在她终于可以公开地让妈妈知道:我也要伤害你。随后她把日记藏在放内衣的抽屉最里面,这个地方不难找。她特意把日记本放正,书脊朝内,上面还放了条粉色小花内裤。这样一来她就能清楚地知道妈妈有没有动过日记了。
第二天放学后,露丝故意在外面晃。她沿着海滩散步,在杂货店里停下来看看化妆品。她还从公用电话亭给温迪打了个电话。她只想确认,到自己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看过了她写的那些话。她料想会有一场大闹,妈妈不烧饭,只是大吵大闹,嚷着要去死,还会说露丝一心想要妈妈早点死,她好搬去跟高灵姨妈住。茹灵会一直闹到露丝开口承认自己写下那些恶毒的话才算完。
然后露丝又想像出另外一种情况。妈妈看了那些话,握住拳头敲自己胸口,把心中的痛苦咽回肚里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晚些时候等露丝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假装没看见她,把晚饭弄好,坐下来,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吃饭。露丝绝不让步,跟妈妈请求也要坐下来吃饭。她宁愿每顿饭都泡麦片吃,也决不认错。母女两人像这样冷战会持续好几天,妈妈用她的沉默,排斥和漠视,时时折磨着露丝。露丝总是强压着心中痛苦,表示自己很坚强,一直到事情过去,除非,跟往常一样,中途露丝受不了了,先低头认错,哭着请求母亲原谅。
晃到最后,露丝没时间再多想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她非回家不可了。她强迫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多想也没有用,现实也不会比想像中坏到哪里去。干脆闹完了事,她对自己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一开门,就见妈妈跑过来,充满忧虑地对她说,“你总算回来了!”
可是慢着,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妈妈,而是高灵姨妈。“你妈受伤了,”高灵姨妈说着,一把抓过露丝的手臂,又把她拖出门。“快点,快点,我们得马上去医院。”
“受伤了?”露丝顿时头重脚轻,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受伤了?”
“她从窗口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干吗要靠在窗户边上。她落在水泥地上,楼下房客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身体摔伤了,头部也有问题,我不知道到底伤的情况怎么样,可是医生说很糟糕。但愿她大脑没有受损。”
露丝先是啜泣,进而蜷缩身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她哭啊哭啊,直到哭得倒不上气来,昏倒过去。等到了医院,高灵姨妈不得不把露丝也送进急救室抢救。一个护士举着个纸袋子,让她朝里面呼吸,可露丝一把打掉袋子,然后有人来给她打了一针,她立刻全身绵软,轻飘飘的,顿时一切烦恼都不翼而飞。她感觉到一张温暖黝黑的毛毯盖上了身,遮住了头脸。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她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对医生说,现在女儿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我们母女一起死去了。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4(4)
事实上,妈妈摔断了肩膀,折了一根肋骨,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妈妈出院以后,高灵姨妈在家里住了几天,帮忙烧饭做家务,好让妈妈有时间学着自己洗澡,换衣服。露丝总是站在旁边,不时微弱地问一句:“我能帮忙吗?”高灵姨妈就让她帮忙煮饭,刷浴缸,或是帮妈妈换上干净的床单。
接下来的几天里,露丝忐忑不安,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把在露丝日记里读到的话告诉高灵姨妈,或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跳楼。她仔细观察姨妈的神色,分析姨妈说的每一句话,希望找到点蛛丝马迹。可是从高灵姨妈说话的口气中,露丝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气,失望或是虚假的同情。妈妈的举止也同样令人不解。她毫无怒容,却显出一副悲伤与挫败的神情,整个人仿佛少了点什么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爱?还是忧虑?母亲目光呆滞,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不管大事小事,一切都无关紧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不想再吵闹斗争了呢?茹灵吃露丝递上来的稀饭,喝露丝端过来的茶水,母女两个也说话,可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既不会引起争吵,也不会产生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