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甲寅岁十二月,乐宫谱元淑自序于京邸芳阴别业。
耳食录二编卷一
韩布衣
布衣韩生,豪宕好奇。出游则累年不返。万里不远也。尝曰:“吾平生所善有四:一为会稽老道士,一为湘江女子,一为太仓泥塑皂隶,一为粤西驿亭之鬼。”或徵其由,曰:“吾向游会稽,路遇道士。银髯雪顶,足下恍惚有云气。异而尾之,则入一茅庵,踞坐石上。问之不应,礼之不答,怒而呵之,亦不报也。余无奈之何,亦坐其旁,默然相守两昼夜,饥甚而呻。道士大笑起,出门,余又尾之。行里许,道士反顾曰:“无赖子,缠扰何为?欲作饿殍耶?”余曰:“师不死,我亦不死。”道士睨余。复大笑,遂出一物啖余,类莲实而大。腹顿果。引至一处,云馆星横,环以流水。仆妾数辈出迎,道士指余谓之曰:‘是尔辈主人,宜善事之。吾往欠!”余掣其袂,辞不可,道士曰:“无庸!余索替人不得,而属之子也。”绝袂而去。余遂入居之。数日,有伟丈夫卧门外。余意其饥,使饭之。不受,坚卧弥日。问其故,曰:‘居无家室,出无舆马,不如死也,将栖魂于子之门矣。”余哂曰:“何必尔。”拉之入室,即以道士之所赠赠之,出门径行。复遇道士揖余曰:“子难取易舍,心迹洒然,道根植矣。后五十三年,相见于天都峰下,勿忘也!”遂去。异哉道士,仙乎仙乎!此余方外之交也。
‘南游于楚,晓行湘水。遇童子涉草而来,手握马蹄香一束。聊从乞之。答云:“是我姑姑命采以簪鬓者也。不欲更与人。”径去不顾,余亦置之。旋过一山居,嘉树当门,小憩其下。忽见前童子启门,熟视曰:‘是乞花人也。”因招余进。具茗饮。有女子窥帘间,若甚姣好,鬓旁马蹄香犹依稀赴息也。余辞出门,女使童子追余反。诂其故,曰:‘姑姑年少气高,不旨适人,栖遁于此。人稀地僻,虎狼如麻。视君有奇骨,将邀福于君,惟邻是卜,缓急有赖。惟君之赐!”余许诺。馆余于舍旁之次,供具甚备。童子馈资脯,越一日至。一夕,暴客大集。余横槊而山,遇女于门,短衣提剑,剑脊血光殷然,己斩其魁而连其馀矣,翩然竟入。乃知女习剑术也。余故善槊,思一角以究其能,使请于女。女不可,屡请乃许,余舞槊,女飞剑削槊,槊靳如朽。余大惊而退。童子乃言女父本豪客,女传父术。固无敌也。女多技能,工笔札,尤娴于琴。一日,忽抱琴诣余,纨衣茜捃,姽婳无俦,而风范矜肃,据床弹《思归之引》,音响凄激,往而不反。曲终,语余曰:‘吾逝矣,’推琴而绝。余出其资,厚葬之,馀以付童子,封树而去。此闺阁之交,盖神交也。
‘又尝宿太仓古庙。泥塑诸神像面日不完,颠倒颓墙断瓦之中。独廊下一皂隶像,执杖岿然。余戏曰:“穷途倦客,藉尔为东道主人,携有壶酒,当以酹尔。”因举壶灌之,问曰:‘佳乎?”隶忽应曰:“佳!”余不觉惊跃却立,叱之曰:“鬼子敢尔,立斩尔首!”隶置杖叩头乞命曰:‘素嗜麴蘖。且遇知己。不觉失言。幸宽假之,使得侍杯杓,亦不岑寂。”余佞其言,笑许之,对坐而饮。苦无饮器,各引颈就壶吸之,须臾酒涸。隶曰:“君与我钱,我能行沽。”解杖头付之,果沽酒至。又饮。隶先醉,哆口刺刺,谈幽冥荒怪之事。已而距跃曲踊,揶揄不已。余曳其髪以虐之,塌然卧地。余亦旋醉,遂卧其旁。比晓酒醒,隶执杖如故。余是日郊游至暮,复止庙中。隶欣然迎门,问:“有酒乎?”余答以钱尽,隶攒眉良久,曰:‘当谋之。”遂出。既而抱一瓮、置两爵以归。酌之,佳醖也。穷所自来,悄语曰:“盗诸酒肆耳。”余赏其解事,纵饮大醉。由是日以为常。一夜,求出盗酒,久而不反。余闷且倦,枕肱而卧。隶见于梦曰:“余盗发被执,投诸浊流矣。感恋高情,姑来相诀。”言讫而觉,凄然伤之,盖酒徒于是亡矣!
“又尝探奇粤西,晚宿驿亭。长夜荒阒,星河到枕,徘徊而兴。遥闻吟咏声,清越宛委。细听之,其词曰:
‘月黑万山迷,西风吹我出。
平生短剑青,秋气侵人骨。”
余诧曰:‘鬼也!”又闻鬼吟曰:
‘栖鹘叫层崖,乱星堕林莽。无入夜转深,岩洞孤泉响。”
声渐逼近;徐步逆之,一鬼颀而膻,贸贸然来。余心颇慑,鬼笑曰:“余虽陈人,然不为俗大轻出,非魑魅之比。子何畏焉?生时雅好孤游,致死山谷,魂魄恋此不能去。向有萧生过此,与余交最笃。萧生去,寂寞至今,始得吾子,愿少留也!,余颔之,与坐亭础上,谈论甚畅,濒曙乃隐。余游山至暮,期于亭下,鬼又至,曰:“壮哉游也!虽然,蹊径不习,末穷幽险。今夜月辉竟天,某请为导,必有以娱子。”余欣然从之。鬼授双履,著之足轻,登陟巉岩,易若平地。每经峰峦洞壑,指示其名胜缕缕。至一古洞,中有老猿见客作礼。洞外小猿数十,争献山果,饱啖而反。如是十馀夕,乾糇告匮。始辞别。鬼恸哭送余。逾年复往,三宿亭下,鬼不至,其交遂绝。
“道士隐其姓,名希客。女子姓阮,名西娘。驿亭之鬼,姓练名嵌。”
逆旅少年
陈孝靡奇圣自京师之金陵制府,道遇骑使,一一亦往制府勾当公事者,——因同行。
一日,解装逆旅,则北寝已有宿客,遂止东偏。顷见少年自外入,深笠宽衣,面掩于笠,不甚可辨,即北寝客也。趣召主人,使治具待客,必丰必洁。主人诺,去。少年入北寝,曲肱支颐,凝灯宴坐。陈亦遂就榻。而骑使素好选事,秣马储刍已,潜往窥之,伏于梁间。
旅柝再鸣,欻见一物飞入,状类鵰鹗,乃觉室中鞺鞳,势若斗兵,灯影散乱,莫可端倪。顷之,有一人踣地,乃胖僧也。少年挥剑拟之曰:“若不自量,欲犯乃公耶?”僧固称‘不敢’,卑辞乞命。少年曰:“若虽不竞,然亦吾属也,羽翼可任,安肯相遇?”遂释之起。
复仰视粱间,谓骑使曰:“君为壁上观,亦殊勇敢。宜下相见。”骑使方怖,闻言骇甚,趋下拜伏。少年并携就坐,呼主人将酒看来,相与飞觞大嚼。少年与僧语,骑使略不解,危坐倾听而已。
酒酣,少年谓僧曰:“吾有尺书寄于某所,能为我鳞鸿乎?”僧曰:“能。”少年又曰:“三日后,会我某山,能不愆期乎?”僧曰:“谨如命。”少年即袖中出书付僧。僧便乞辞,复如鵰鹗飞去。
骑使亦谢出,往卧东偏。天明迹之,北寝空矣。叩主人,亦弗知也。以状语陈,相与嗟异。计僧所寄书及所期之地,殆三四千里。骑使又言少年形貌,“玉立美如曲逆”云。
影娘
青莲山秀削如花,清泉出其阴,淳而为沼,滃然澄沏。昔有士人春日陟山,倦憩水上,拾得一玉钗,把弄冥想。忽水中见丽女子影出其肩后,若相偎倚。惊而反顾,无有也。俄而微风皱波,滉漾久之,影遂失,叹诧而归。
试一览镜,则女在镜中,倩辅流睐,士人悦之。出钗问之,曰;“此卿所贻耶?”女摇首微笑,徘徊却去,环佩珊珊作声。士人大惑,入以游语,女面颊发赤,敛然遂隐。士人急索视镜背,垂首怅惘。闻空中吃吃笑,微语曰:“左矣!”其声如箫管从风,微婉清妙,莫知其所自发也。
士人彷徨四顾,神志散乱。又闻空中语曰:“苟无相谑,当见镜中,日一度。第焚沈水香,供钗其上,妾即至矣。”如教,果至,即相对琐琐语他事。朱唇微动,则声出镜中,词旨殊妙。其初一两时许便去。久之,语渐狎,女亦稍稍见答,迁延镜中不忍去。
家人异其状,疑镜为妖,夺镜摔之地,镜裂,士人惊惋失声,曰:“伤我丽人!”亟取他镜注视,乃色喜曰:“幸无恙!”家人愈异甚,尽藏其镜,不使复得窥。士人忧闷,嗒焉如丧魂魄。
偶于案上得芍药一枝,不知所从来,闻耳畔语曰:“君颇识此花名否?请西如圃中池上,与君别矣!”士人凄然,趋诣之,见女在水中,揽悌而歌曰:
涓涓流泉,潋滟清池。
灼彼镜光,影合形违。
斯影斯幻,复能几时?
春风告行,赠子将离。
子不我思,思我其谁?